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准备,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联合上奏朝廷,“射天狼”演习各项准备工作已然就绪,恳请皇上下旨允行。朱厚熜欣然准奏,并在朝堂之上公开宣布:“此次演习,朕要亲临现场观摩。”
此言一出,内阁首辅严嵩带头,满朝文武都跪了下来,有的说“圣驾不宜轻出九重”,有的说“天子至尊,不可躬履险要。”更夸张的是,还有人伏阙痛哭,似乎朱厚熜此去便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坐在龙椅上的朱厚熜板着脸,任凭那些服蟒腰玉的朝廷重臣们尽情表演,等他们都哭闹得累了之后,才冷冷地说:“正德先帝当年数次巡视边镇,也未必就如同你们说的那样‘圣驾出京,天下震动’。你们这么说,到底是认为朕的文治不及正德先帝,还是认为朕的武功不及正德先帝?”
这句话如同利箭一样射了下来,令满朝文武心里都是一颤,原本准备拼死一谏的决心顿时动摇了,情不自禁地收住悲声,惊愕地看着阴沉着脸的皇上。
这些朝廷重臣,许多都是正德年间出仕为官的老臣,自然记得当年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时常巡幸边镇,甚至专门在宣府重镇修建了“镇国府”,长期驻跸宣府。满朝文武也曾伏阙痛哭,集体劝谏皇上不可轻出九重,有许多人被正德皇帝责令罢官、贬谪、充军、廷杖。皇上比出正德先帝之例,不用说,已隐隐带出了一丝杀气,让他们在心忧大明江山社稷的同时,更担心自家的荣华富贵乃至身家性命。
还未等群臣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朱厚熜又冷冷地说:“你们听朕这么说,想必是以为朕在菲薄正德先帝吧?不错,正德一朝奸宦‘八虎’以宠信而擅权,佞臣江彬、钱宁以幸进而乱政,以致颇多失政,正德先帝亦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为人主所不取也。朕每每思之,与你们一样都是扼腕痛惜,更时刻引以为戒。但是,昔年北虏小王子率部犯我边庭,正德先帝亲自率军抗击虏贼,取得‘应州大捷’。终正德一朝,以小王子部之兵强势大,亦不敢再生南下牧马之心,不敢再犯我大明天威,这便是正德先帝之于我大明的卓越功勋。如今宫里没有‘八虎’为祸,朝中也无江彬、钱宁用事,朝廷政清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朕也未曾说要效法成祖文皇帝御驾北征,不过是去观摩军演并巡视边镇武备,这有什么错?”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当初正德先帝应州抗击小王子部,明军不过五六万人,亦能御强虏于国门之外。且不说我大明如今国力何等之强、兵威何其之盛,蒙古各部断不敢轻举妄动,即便他们心存异志有所异动,三十多万的参演部队,还不能保护圣驾安全吗?此事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
听到朱厚熜操练出了他的招牌话语“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严嵩知道此事皇上已不容群臣置喙,身为首辅,他也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忙叩头道:“臣等遵旨。”
满朝文武跟着一起叩头,齐声道:“臣等遵旨。”
其实,那些朝廷大员心中有明白,此次军事演习摆明了是兵部逢迎圣意,要讨皇上的好;皇上御驾亲临观摩演习,也分明是在给兵部脸上贴金。兵部一直是夏言一党的地盘,从内阁主持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到兵部尚书曾铣,都是夏言的人;而主持制订此次军事演习方案的兵部右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又是翟銮的门生,徐阶尽管与他关系不睦,但毕竟师出同门,碍于恩师的面子,也不好出面反对。因此,夏、徐两党的那些官员都是跟着别人嚎两嗓子显示自己对皇上的忠心,却并非真想扫皇上的兴、败兵部的彩头。此刻严嵩率先转变了态度,严党中人自然也就要跟着转向。满朝文武之中,纵有几个无党无派的孤魂野鬼心里还在担心刚刚现出明君之象的皇上会否如正德先帝一样优游怠政,却也提不起心气劲儿去忤逆圣意了。
朱厚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既然诸位爱卿都没有异议,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今次观摩军演,李阁老、马阁老、兵部曾部堂、工部林部堂及五军都督府五品以上将官随行,政事就拜托严阁老、徐阁老及诸位爱卿多多费心了。日常政务由你们参详酌定,大事着人送到朕的行在,并抄送一份送往南京,征询夏资政的意见。御前办公厅也一分为二,严世蕃随朕出行,高拱就留在京城,协助内阁及六部处理政务。”
御前办公厅两大协办高拱、严世蕃谁走谁留,朱厚熜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严嵩身为内阁首辅,要留下来处理日常政务,留下高拱,一来是让他和他的恩师夏言一北一南分驻两京,可以牵制严嵩不敢专权擅政;二来也是给他一个参与朝政决策的锻炼机会。而严世蕃随行,自然是要扣下他为人质,严嵩即便起了谋逆倡乱之心,也不得不顾及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的安危。
“臣等遵旨。”
朱厚熜点名道:“严阁老。”
严嵩慌忙应道:“臣在。”
“此次军演,总参谋部将演习区域定在大同至宣府两镇之外,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十数万人马都要出塞,蒙古诸部势必惊惧难安。就由你责令礼部行文知会蒙古诸部毋庸担忧,并可派人前来观摩军演。”
皇上的用意不言而喻,严嵩当即应道:“臣遵旨。”
略微想了想,朱厚熜又补充说道:“其他各部不必强求,但务必敦请鞑靼俺答部派人前来。告诉俺答,他若是有兴趣,不妨过来陪朕一起看,我大明兵士的军演必定不会让他失望。”
“臣遵旨。”
“曾部堂、杨侍郎。”朱厚熜又点了曾铣和杨博的名字。
“臣在。”
朱厚熜说:“军演方案如今已很完善了,可行文宣府大同诸镇,着其抄发军中诸将,即刻做相应准备。朕知道我大明军中诸将大都只是粗通文墨,未必就能读得懂你们的方案。军国大事,兵凶国危,且不能有半点马虎,你们在行文两镇之时,要使用标点符号断句,以方便诸将阅读,领会要义。日后,诸位爱卿上呈奏疏或行文部省,也定要如此。”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朕提倡使用标点符号也快一年了,为何平民百姓都欣然接受,惟独在官场士林却一直推行不力,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科甲之士身上。若有你们官场贤达、文坛祭酒带头,又何愁天下士子儒生不群起而效仿!朕自今日说过,日后再拒不使用标点符号,可莫要怪朕把你们的奏疏扔进废纸篓里去!”
原来,穿越回来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朱厚熜的古文功底也算是勉强够格了,但文章断句仍让他十分头疼,尤其是朝臣们上呈的奏疏,无不堆砌着大量华丽的辞藻,使用大量的典故,偏偏这些奏疏背后还有许多让人必须细细揣摩才能领会的意思,让他读起来十分吃力,更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年某日,他无意中在严世蕃面前抱怨了两句,严世蕃告诉他,其实国朝此前也有使用标点符号断句的先例--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赐给中山王徐达陵墓的“御制中山神道碑”就是如此。朱厚熜闻之大喜,忙命应天巡抚将之拓印送到京城。果然,那块记载徐达生平功绩、约有2100余字的碑文中,使用圆圈断句,想必碑文是文官词臣代笔,他们担心没有文化的明太祖朱元璋读起来吃力,就用圆圈断句,然后交付工匠镌刻,因是皇帝“御制”,工匠只得依样画葫芦,留下了这块标有句读的碑文。
朱厚熜当初一直没有将标点符号操练出来,是怕朝臣们暗中嘲笑他这个皇上没文化,更担心那些人怀疑他是个冒牌货。既然有“祖宗成法”、“太祖旧例”,他当然理直气壮地在全国推广使用,而且还不只是句号,什么逗号、冒号、双引号、书名号等等各种标点符号,都一股脑地搬到了明朝,不但由《民报》介绍用法,提倡人们作文、写信都使用标点符号;京师大学堂、国立小学的教材,以及新近刻印成书的《大明时务百科全书》也都率先使用。甫一推行,大家都觉得十分新鲜,用起来也确实方便,都十分乐意使用。不过,许多朝臣或许是自持才高,不屑用这种“雕虫小技”,上呈奏疏仍不用标点符号,令朱厚熜头疼不已,却又不好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动用皇上的威严。就象借着为此次军演筹措钱粮之际开办官营典当行一样,如今,他又借口边将文化程度不高,顺势将话题扯到了使用标点符号上面,趁机提出了那个近似蛮横武断的强制命令。
尽管正在说着军国大事,突然又扯到什么使用标点符号这样的细枝末节,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也甚是不妥,但无论是当年的嘉靖皇帝,还是如今的朱厚熜,都喜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议政说话之时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朝臣们早就习惯了皇上的这种风格,也无人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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