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朱厚熜还想再享受“睡觉睡到自然醒,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幸福,马宪成就来到镇国府请求觐见。黄锦以为他是懊悔昨日未曾前来谢恩,今日一大早前来告罪,就挡了他的驾。但马宪成却说他另有要事必须马上奏报皇上。黄锦见他两眼通红,许是一夜未眠,便知道这位内阁学士、户部尚书又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敢怠慢,只得大着胆子,将还搂着两位“新娘娘”酣睡的皇上叫了起来。
被人扰了清梦的朱厚熜很不高兴,板着脸接见了马宪成。
马宪成也顾不得察言观色,径直就说自己昨日与宣府诸位粮商会商购粮一事,那些粮商答应售粮,却不愿意接受实物抵价,只愿以现银交易。
朱厚熜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马宪成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奸商实在可恼,不是推说自己专营粮食,不好涉足别业;就是推说自己是小本经营,做的都是百姓家的生意,不敢随意买卖天家贡物,都对微臣拿给他们的贡品清单敬谢不敏。依臣之愚见,他们定是打算囤积居奇,要借着眼下春荒之际将粮食卖于北虏各部民众大捞一把,便不想卖给朝廷充作军粮。”
“你这么说也在理。逐本趋利乃是商家的天性嘛!不过,”朱厚熜叹了口气:“朕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兴许他们仍在狐疑,怕跟官府打交道,落得个卖炭翁‘苦宫市也’的下场。这些年里,朝廷也着实把他们那些商人给收拾怕了。这种顾虑可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两年所能消除的,慢慢来吧!”
说过之后,朱厚熜沉默了,心里懊恼不已:看来,是自己过于操切,又犯了主观臆断的错误。
原来,不从内地调运军粮,改为从宣府至大同购买,是朱厚熜的主意,为此还和马宪成争论了好半天。
大军自宣府至大同要走口外,一路行来就没有地方官府置办饭食草料,这也是演习方案上刻意安排的--长途行军,埋锅造饭、打草饲马本就是一项基本技能,若是深远敌人腹地作战,还要加上勘察地形、寻找水源等要务。这些事情看似平常,其实比对阵厮杀还要重要,古往今来,好多强盛不可一世的军队都是因为断粮绝水而全军覆没,明军在这方面就有过惨痛的教训。
正统十四年,瓦刺首领也先率军犯边,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在权阉王振的窜唆下,决定御驾亲征,拼凑起了一支号称五十万的大军仓促出师。还没有走到几天,军粮已经不济,许多兵士饿毙道旁,军中士气极为低落。及至到了大同,传来了先头部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军中更是惊恐不安,未敢出关一战就匆匆班师回朝,被瓦刺军追击围困至土木堡,缺粮断水,士兵饥渴难耐,战斗力丧失殆尽,五十万大军只坚守了一天时间就被两万的瓦刺军队全部歼灭,成为了军事史上的一大笑话。
这样的事情在朱厚熜看来,简直是在拿军队和国家的命运在开玩笑,连军事冒险都算不上。因此,他借着平定江南叛乱之际,组建起了军需供应总署,其后一直保存了下来,算是搭建起了明军的后勤保障体系。此次举行规模如此庞大的军事演习,军需供应总署和各地军需转运署也都动了起来,组织民夫运送军需粮秣,也算是他们进行模拟实战的演练。甚至对他们来说,比参加演习的各部还要贴近实战--参演部队不必真刀真枪地上阵厮杀,他们可是要把数万石的粮秣一粒不少地运送到前线去的。煌煌圣谕明宣诸臣: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但凡军中有一日缺粮,就要以贻误军机之罪论处,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不过,其时正值春耕时节,征发大量民夫运送军需难免贻误农时,这也是当初马宪成反对搞这么大规模演习的一条理由。但朱厚熜早已对此有所考虑,提出一是让禁军各部的辎重营和兵士自行携带一部分军粮;二是不必由京师各处军粮库调运,改为从宣府至大同各处马市收购,由这两地再运至前线,减轻军需供应总署和各地军需转运署的运送负担。
各军自行携带军粮是军中惯例,但那毕竟只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可以应付数日之需,根本无法应付长时间的军事行动;演习又不是真的打仗,无法就食于敌,还得从后方调运。从马市收购也不可取,虽说照例在眼下这样的春荒时节,各处马市都要囤积大量粮食用于与蒙古各部民众互市,应付十几万军队一月之需不成问题,但是,粮食被商人贩运至各处马市,运费加上税金,价钱可比实际粮价高多了,皇上既然说是“收购”而非“征调”,想必是要按照钦定大明《三大军规八项铁律》说的那样,平买平卖、照价付款,如此一来,实际花销就比原先测算的超支许多,令马宪成头疼不已,差点在皇上面前说出了“豆腐盘成肉价钱”这样抱怨的话,不得不提出仍由军需供应总署自通州等地的军粮库调运的建议。
军需供应总署由户兵两部共管,但署长却是由户部左侍郎兼任,说起来主要的责任还在户部。身为户部尚书的马宪成如此自告奋勇,可不单单是勇挑重担,担当国事,而是为了替朝廷省点钱--照例征发各地民夫运送军粮,朝廷只需随便给点赏银和粮食,不必按路程和运量付给脚力钱,算是百姓为国家做出了一点贡献。
马宪成的这点小九九当然瞒不过朱厚熜,当即就用他方才提出的征调民夫贻误农时的理由来反驳他,令马宪成哑口无言,不得不另外提出一条建议:朝廷为了恤商,确实不该强行征调商人囤积在各处马市的粮食,却也不必照价收购,可以暂时借贷,日后如数奉还即可。
他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朝廷借的是粮食,如今国朝大兴农务,通州军粮库及各地仓廪之中有的是粮食,拿来还给他们也就是了。而且,商人囤积的粮食,一大半是在当地屯田开中所获,即便是从外地贩运而来的那一部分,也是利用冬季农闲之时雇佣民夫起运,脚力钱便宜,但他们的卖价却是随行就市,甚至有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惟恐没有把买主最后的一厘银子也榨干。朝廷若照眼下的时价从他们的手中收购粮食,就被那些惟利是图的商人给坑了!
朱厚熜一哂:商人未必就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赚到的银子未必就能运到外国去?这几年里民市兴盛,那些商人都发了财,不论是买房子还是置地,哪怕是吃喝玩乐养女人,都算是拉动了内需,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他们贩运粮食用于互市,一来解决了目前国家农业发展,尤其是北方粮食增产之后的粮食销售问题,避免了“谷贱伤农,丰做饥谨”现象的发生;二来利用农闲之时雇佣百姓运输粮食,让百姓也赚到了银子。朝廷、商人、农民三方都受益匪浅,可谓利国利民。你这么搞,无异于国家当了强盗,打劫了那些商人,日后谁还敢把粮食贩运到边地?此外,正所谓“饥寒起盗心”,没有商人贩运粮食到边地货于蒙古各部,蒙古各部民众便没了粮食吃,势必还会南下剽掠,不但百姓难以安宁,影响国家经济建设,朝廷还得花去巨额军费御敌卫国,那就不是区区十几万两银子所能摆平的事情了,你这才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尽管马宪成觉得皇上未免有点危言耸听,但皇上的分析丝丝入扣,让他一时也无法回驳,嗫嚅着说圣天子明见万里,愚臣自愧弗如。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有敢说出来,朱厚熜笑了起来:只是什么?只是你马阁老眼下的难关就过不去,是不是?你放心,朕既然这么说,自然有朕的打算。从商人手中照价收购粮食,可以不必你户部掏银子,就拿各处仓场积压的那些贡品折价充抵好了。朕那日曾跟你提说过此事,你赶紧着令户部有司把库存实物逐一估价,看看哪些可以用来抵给商人换购军粮,列出个单子。对了,既然是积压的陈货,折价不妨优惠一点,就当是朝廷让利给那些商人,他们无利不起早,有赚头才愿意跟朝廷做这笔大买卖嘛。
全国各省府州县上缴的各色贡品,都要交到户部广积库、广盈库、承运库、行用库、储济仓等各处仓场储存,以备宫里和朝廷使用。除了在验收入库之时,各处仓场承运大使可以敲地方衙门的竹杠之外,入库之后就成了户部的一大负担,不但要防火防盗,还要防潮防腐,管理不善导致贡品腐坏,就是户部的责任。如今皇上同意折价处理户部各处仓场库存贡品,户部正好可以卸担子,这无疑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马宪成顿时喜形于色,连声称颂吾皇圣明。立刻责令户部有司拉出了单子,连贡品估价都是遵照圣谕略微从宽,这在他这个山西老抠已经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户部上下人等都啧啧称奇,传为一时笑谈。
这一番争论发生在圣驾出京之前。经过商议,朱厚熜和马宪成都是胸有成竹,以为已经把军粮收购一事解决了,谁知道到了宣府才知道,原来都是在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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