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各部与明朝君臣和将士的联欢一直持续到了暮色初临时分才结束,俺答拜辞大明皇帝,带着大队人马回到了三十里外的营地。
仿佛是明朝与鞑靼部的真诚相待感动了长生天,夜色渐浓之时,这几天里一直笼罩在草原上空的铅灰色阴云终于彻底消散了,一轮明月冲出了凝滞的云层,沉闷的暮蔼随之变得晴朗了许多。皎洁的月光洒在草地、河流和鱼鳞一般密布的蒙古包上,好一副恬静的草原夜景。
俺答部的营地设在哈刺兀那山之阳、哈屯河之滨的古丰州。这里如今只是一片草原,只零星散布着几处古城的废墟,但它的历史却十分悠久,能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最早,倡议“胡服骑射”的一代霸主赵武灵王在阴山下筑长城,并设云中郡,郡治就设在此地。到了西汉,汉武帝在河套地区兴建了一批军市,也在此地修筑土城。其后,魏晋南北朝时期,鲜卑族拓拔部在附近兴建过早期的都城;唐太宗贞观年间,**于云中大败突厥,设立了受降城。到了北宋年间,契丹人建立了辽国,在此地设天德军及丰州。如今,草原各部就以“古丰州”相称。俺答看中了这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就把营地设在了这里。
兵士们刚刚回到营地,原本寂静的营地立刻就沸腾了。无数的妇人、孩童奔出自家帐篷,迎向了队伍,呼爹唤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之中还有人喜极而泣,拉着自己丈夫、儿子或是父亲的手,流出了高兴的泪水。
部族的青壮男丁都被征召从军,去“迎接”明朝的大军,营地里只留下了老弱妇孺,他们的人虽然留在营地之中,心却都随着自家亲人而去,整整一天里,他们都在担心不停地向长生天祈祷,祈求长生天保佑自家亲人平安归来,一直到了此刻,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是安然落地,怎能不让他们欣喜万分?
作为部落的酋长,俺答的大妃伊克哈屯和几位侧妃,还有那些尚未成年的子女当然不可能象普通的部民一样奔出毡帐前来迎接他,但他还是勒住马,微笑着看着自己的部民一家团聚的景况。
若说刚才向明朝皇帝屈膝,让雄霸草原的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挫败感的话,那么,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那一丝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同时,有一股莫名的温情从他的内心深处悄然涌起:想必,伊克哈屯她们也都和这些人一样,在翘首期盼着自己的平安归来吧……
“汗兄……”一个声音打断了俺答的思绪。
俺答回过头去,是自己的三弟别勒古台。
今日俺答率军出营,留别勒古台看守营地,按照俺答的吩咐,各家一大早都就收拾起了仅有的一点财物,帐篷也都收起来装在了马车里,马也套上了车辕,随时预备着一旦战事不利就要拔营而走。与明军的欢宴刚一开始,俺答就派人回营通报了平安无事的消息。别勒古台这才带着留守的兵士帮着各家各户又把帐篷搭了起来。
俺答冲着别勒古台点点头:“哦,干的不错。我原来还在想,大家回来还要忙着搭帐篷。没想到,家家户户连茶都煮好了。”
受到了汗兄的夸奖,别勒古台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他悄然靠近了俺答,低声说:“汗兄,亦不剌回来了,在你的大帐门外站了半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俺答脸上的笑容已然敛去了,蒙上了一层寒霜,猛地一催马,朝着自己的大帐疾奔而去。
到了设在营地正中位置的那座最华贵的大帐跟前,俺答就看见有一个健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大帐门口,听到马蹄声起,那人转过了头。正是俺答的爱将、土默特部中一个小部落翁吉亦惕部的首领亦不剌。
他也不勒马,径直就冲到了亦不剌的跟前,扬起马鞭,朝着亦不剌狠狠地抽了过去。
“啪”地一声,俺答的马鞭闪电般地在亦不剌的脸上闪过。
鞭梢击处,亦不剌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印。
被重重地抽了一鞭子,亦不剌反而站得更直了。
透过皎洁的月光和大帐中流泻而出的灯光,俺答可以清楚地看见,亦不剌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愤懑和痛苦,甚至还有一丝哀伤。他冷哼一声:“我以为你已经带着你的兵马逃到了阴山那边了,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
“亦不剌生是土默特部的人,死是土默特部的鬼,汗王也待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弃土默特部和汗王于不顾,独自逃走。”
“你还有脸提土默特部!”俺答又将手中的马鞭扬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的莽撞和愚蠢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亦不剌毫不畏惧地挺起了胸膛:“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是亦不剌,而是蛮子皇帝带来的那些兵马。”
“你还敢跟我顶嘴!”俺答勃然大怒,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亦不剌仍不闪躲,任凭马鞭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
随后赶过来的别勒古台有心相劝,却又不敢触犯盛怒中的俺答,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叫着:“汗兄、汗兄,请息怒……”
大帐外面的响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俺答的大妃伊克哈屯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亦不剌的父亲曾与俺答结拜为安答,他战死之后,俺答就把成为孤儿的亦不剌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栽培,伊克哈屯待之视若己出,十分疼爱,这种感情到了亦不剌成年并当上了军中大将之后也没有改变。此刻,她见俺答正在痛打亦不剌,忙劝道:“亦不剌,你怎么又惹汗王生气了?还不快向汗王认错!”
接着,她又嗔怪俺答道:“你也是!孩子不听话,打两鞭子教训一下也就是了,哪能象你这样下狠手!眼看着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若是打坏了,让他怎么参加大会?”
俺答知道自己的大妃有意袒护亦不剌,便冷哼一声:“还想参加那达慕大会?能不能保住他的小命还不知道呢!”
“啊?”伊克哈屯大惊失色,忙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俺答气冲冲地跳下马,一言不发地甩开帐门,走进了自己的大帐。
伊克哈屯追了进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倒是说话啊!”
俺答见亦不剌也被伊克哈屯拉了进来,情知自己的大妃是要当面说情,把亦不剌的罪过糊弄过去,心中更是恼怒,便不理会伊克哈屯,盯着亦不剌问道:“你第一次随我出阵,有多大年纪?”
亦不剌不明白汗王为何有此一问,老老实实回答道:“第一次随汗王出阵,我只有十二岁。”
俺答冷笑着说:“不错,那时候你确实只有十二岁,还是一头小马驹,本应跟在母马的后面吃草撒欢,为什么却要跟着我一起上阵杀敌?”
“我的父汗战死了,翁吉亦惕部的兵马不能没有人统领。”
“你的父汗战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留下了你们孤儿寡母,所以十二岁的你也不得不担起统领翁吉亦惕部的重任。你自己说说,如果不是我念在与你父汗曾结拜为安答的交情,十二岁的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部落和牛羊?”
亦不剌惭愧地说:“汗王的恩情,亦不剌及翁吉亦惕部全族上下从来也不敢忘记。汗王马鞭指向的地方,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俺答没有理会他的表白,又继续说道:“还有你的祖汗,他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至今草原上还传诵他赤手搏杀狼王的英雄壮举。可他不到四十岁就战死了,将翁吉亦惕部留给了你的父汗。你的父汗承袭汗位时不过二十出头,翁吉亦惕部的勇士虽然骁勇善战,毕竟人丁单薄,只有几千名可以上马持弓的战士,许多部落都对你们虎视眈眈,你的父汗独木难支,才向我提出合营的请求,带着部民迁徙到了河套地区。如果你的祖汗还在世,以他的威名,那些部落怎能有胆量欺负你们翁吉亦惕部,抢你们的女人、牛羊?”
亦不剌以为俺答说这些,是在责怪自己忘恩负义,忙说:“我反对汗王与蛮子结盟,正是为了土默特部和汗王,并不是有意要当众违抗汗王的命令……”
俺答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想责怪你不遵从我的号令。你们翁吉亦惕部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当日你父汗与我合营之时,我就说过,我从来不敢拿你们翁吉亦惕部当下属看,你们享有完全的自由,可任意来去。我想让你明白的是,我们土默特部,无论是为了争夺草场与其他部落开战;还是为了获取粮食布帛攻打明朝,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死了太多的人。你的祖汗、父汗都是年富力强之时就战死沙场,整个土默特部的男人也没有几个人能活过五十岁。如今,我们已经占有了这么广袤富饶的土地,除了西边的瓦刺,各部都奉我们土默特部为盟主,遵从我们的号令,明朝也依约与我们互市,大家不必用性命去换到那些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安心照顾自家的牛羊,每天坐在自家的帐篷里喝茶,这有什么不好?”
他慨叹道:“可惜你没有亲眼看见我们的兵士与明军坐在一起喝酒的盛况,也没有看见刚才回到营地,家家户户的女人和孩子那样高兴地迎接自家亲人平安归来的样子,套用汉人的一句话,这是民心所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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