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鸾说的这些倒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在与蒙古各部互市一事上,明朝内部始终存在着激烈的争议,许多朝臣,包括一些位高权重的六部九卿、边镇督帅,都坚持认为与蒙古各部讲和是示弱于敌;开设马市容易引起纠纷,成为北虏滋事挑衅的借口,反对封贡开市的声浪从未平息。尽管大明皇帝坚持开市,但蒙古各部仍不免心存疑虑,更担心明朝的政策会随时改变。
见亦不刺沉默不语,显然是再次被自己的话语所打动,仇鸾意犹未尽地说:“归根结底,明朝对各部戒备之心始终未能消除,将军还能指望他们真心诚意与各部结盟修好?小王说句冒犯的话,若论上阵厮杀,他们汉人不是你们蒙古好汉的对手;可要论机心谋略,你们蒙古人可万万不是他们汉人的对手啊!”
亦不刺心里又是一哂:什么“你们蒙古人”、“他们汉人”,那你究竟算是哪一边的人?
不过,他随即一想,觉得眼前这个无耻小人也只能这么说,背弃故国旧主,又不能见容于汗王,跟一头丧家之犬差不多,即便日后能侥幸逃脱蛮子律法军规的制裁,也只是一个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他也就不再计较仇鸾那样的说辞,问道:“你既然看出来了这些,那你知不知道蛮子皇帝为何要向各部许下那样的承诺?他就不怕失信于天下?”
见亦不刺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仇鸾心中不免得意,冷哼一声,说:“那个无道昏君还有什么信义可言,将军这么说,真是抬举他了!要说他究竟为何如此,一言以蔽之,缓兵之计而已!这几年里,明朝那边朋友传回来的消息,我都一五一十告知了将军,将军该当知道,明朝早在嘉靖二十六年确定了‘南攻北守,东进西防’的方略,修造战船,调集重兵于东南海面抗倭寇,蓟镇、辽东两大边镇也倾全力进剿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两处用兵,朝廷财用不免大窘,对于西北各部,也就只好先放一放了……”
“我一直不明白,明朝为何要确立‘南攻北守,东进西防’的方略?”亦不刺说:“若论实力,不要说东南那些你们汉人称为‘倭寇’的海盗蟊贼不足为虑,就算是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又怎能比得上我们土默特部?他们为何舍大图小?”
论军事素养和用兵韬略,仇鸾在明军之中根本排不上字号,若不是因为他是世袭的侯爵,根本不可能出任九边重镇的边军大帅,但他却恬不知耻地摆出了一副兵家名将的派头,拈须微笑着说:“这就是那些汉人的高明之处啊!兵法有云,远交近攻,西北、东北孰轻孰重、孰缓孰急,是不言而喻的。贵部实力纵然强横无匹,毕竟离京城还有上千里之遥,沿途还有宣府、大同两大重镇左右钳制,要攻打京城可谓鞭长莫及,嘉靖二十三年那场战事,贵部几乎要攻陷京城,最终却因乏粮而回,便是明证。可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就不同了,东北边境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古北口一旦失守,京畿重地就暴露在三卫和土蛮部的刀锋之下,一旦有失,后果便不堪设想。明朝自成祖文皇帝迁都北京之后,以天子守边,东北边患就如芒刺在背,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明朝用兵东北就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为何要肃清东南海面的倭寇,将军也该知道,那个无道昏君最是贪婪,对臣民百姓求索无度,厉行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诸多苛政,逼反了小王,又逼反了江南数省,如今更将魔掌伸向了南洋诸番国,不剿灭倭寇,肃清海路,他又怎能恣意搜刮那些孤悬海外的藩属之国?”
“哦?”亦不刺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日后明朝还要兴师远征南洋?”
仇鸾点点头:“小王也不敢妄加决断,但依那个昏君贪婪本性,倒是不无这种可能。”
亦不刺沉吟着说:“明朝应该没有实力能两面作战,那么,他们也确实是有心与我们土默特部及其他各部结盟修好了?”
仇鸾几乎要崩溃了:我说了那个昏君那么多的坏话,亦不刺这个蠢货怎么还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两族结盟修好,哪还有我的活路?!他当即冷笑一声:“将军此言差矣!请将军恕小王斗胆放言,若是前年,倒真有这种可能,但如今却是时移世异,倭寇已几乎绝迹于东南海面,盘踞东北的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覆亡也就是一半年的事情,明朝挟两场大胜之威,岂能不报嘉靖二十三年所受的临城胁贡之辱?当年迫不得已与汗王议和,至今朝野上下仍深以为耻,群情汹汹,那个无道昏君却在这个时候巡幸草原,还拱手送上三份厚礼,岂不悖于常理?依小王之愚见,此举有三层用意,一是为了蒙蔽汗王,使汗王不察其奸行邪念;二是为了卖好于各部,瓦解军心;还有其三,则是为了查探各部虚实,为日后进犯草原未雨绸缪。其用意之深远,机心之险恶,可见一斑!小王敢断然言之--他安然返回中原之日,便是明朝撕毁盟约,悍然举兵北征之时!”
仇鸾可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亦不刺在守在营地等候俺答回来的时候也都想到了,问计于他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而已。如今亦不刺见到仇鸾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也就不再与他敷衍,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仇鸾心中狂喜,却又故意装作矜持地说:“小王只说说自己的看法,供将军参酌而已,又何德何能,敢为将军出谋划策?再者,小王方才说了,那个无道昏君用心良苦,计谋高明,三份厚礼有如三道绳索,丝丝入扣,步步紧逼,纵然英明神武如汗王者,都无法抗拒,小王更是束手无策啊……”
“束手无策?”亦不刺冷笑道:“那就只好坐以待毙了!若是两族结盟修好,你大同王也就能回到大同了,只不过回去之后究竟会怎样,别说是本将军,就算是汗王,大概也是爱莫能助!”
仇鸾万万没有想到,亦不刺这个平日里梗直刚介的蒙古汉子说起讥讽的话来也是如此不留余地,不禁为之一怔,随即提起心底里最后一丝勇气,反唇相讥道:“将军也不必站在岸上看翻船,往日之事暂且不论,只今日将军愤然离去之举就实属不智,汗王受那无道昏君之蒙蔽,一心想着与明朝结盟修好,他能将嗣子黄台吉殿下留在明军大营之中为人质,也难保就不会把将军这个螟蛉义子送给那个无道昏君做回礼!”
“哈哈,大同王说的是。不过,”亦不刺狡黠地一笑:“你可知道,我方才已向汗王辞行,要带着翁吉亦惕部迁徙至阴山以北放牧了。”
“这……这……”仇鸾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阴山以北,已到了鞑靼与瓦刺地盘的交界之处,焉知俺答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将自己这个义子交由明朝处置而偷偷地放他走?他可以带着部民一走了之,自己又该如何是好?且不说自己和手下那几百上千号弟兄未必受得了游牧之苦,没有强大的土默特部做靠山,自己就成了其他各部眼中的一块肥肉,都想要抓自己去向明朝讨赏……
嗫嚅了半天,仇鸾垂头丧气地说:“既然将军去意已决,小王也无话可说。不过,汗王待将军恩重如山,将军就忍心看着土默特部亡于那个无道昏君之手?”
捉弄够了仇鸾,亦不刺就正色说道:“本将军正是念及土默特部及汗王对我的大恩大德,才向你请教,你却还是难改蛮子说话遮遮掩掩的臭毛病,我们蒙古人喜欢直来直去,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少跟我来虚的!”
仇鸾又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将军责的是。依小王愚见,唯今之计,要想破解这非常难局,就只要行非常之举……”
略微停顿了一下,仇鸾咬牙切齿地说:“断不能让那个无道昏君返回中原!”
亦不刺哑然失笑:“你以为这个本将军没有想到?当年瓦刺将你们蛮子的那个窝囊废皇帝俘虏,结果怎么样?好吃好喝供养了一年,最后还得将他礼送回国。我们要是把你说的那个无道昏君或杀或俘,明朝岂不要倾全国之力进行报复,几十年血流成河,这是汗王万万不会同意的!”
仇鸾摇着头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英宗北狩,明朝有兵部尚书于谦独木擎天,以一人之力主持战守大局,率群臣拥立郕王即位大宝,庙号代宗,正所谓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明朝才得以苟延残喘上百年。今日之势又与当时多有不同,明朝夏、严两党交恶,相互攻讦,几无宁日。无道昏君又暴戾嗜杀,将天家枝叶尽数远适海外番国,只留下他本宗一脉。可他自家那几个儿子都还在幼冲之年,此次留在京城监国的太子也不过十二、三岁一孩童耳,且体弱多病,想必享年不久。一旦那个无道昏君崩薨,天下势必大乱。乱世正是如将军这样的草原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将军追随汗王开疆拓土,恢复成吉思汗昔日之雄图霸业也不难……”
亦不刺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情太大了,不是我所能决断的,容我与其他人商议之后,再禀报汗王,由他决断。天很晚了,大同王就请回去歇息吧!”
仇鸾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行礼之后,就朝帐门走去。
快要走出帐门之时,亦不刺又叫住了他:“大同王,明军如今就驻扎在我们土默特部大营的附近,为避免发生冲突,明军都有些什么规矩,还请大同王及贵部下多多指点。”
仇鸾顿时眼睛一亮,忙狂乱地点着头:“是是是,小王明日就把下属派到贵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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