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赶紧跪在地上,却没有象通常皇上发脾气那样叩头请罪,而是慷慨激昂地说:“回皇上,微臣以微贱之躯、浅陋之才,辱蒙浩荡天恩,许以御前行走,参与机枢要务,则臣之一言一行皆是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更不敢有一时苟且忘怀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恳请皇上明鉴。”
朱厚熜发脾气原本只是为了在严世蕃这个臣子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被严世蕃硬邦邦地顶了回来,也不生气,嘲讽地一笑:“嘿,这么说还是朕冤枉你了?你自己说说,你干的这件事还敢说是不忘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
“回皇上,微臣以为这件事正是关乎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
“越发没有人臣之礼了!”朱厚熜说:“滚起来!好好给朕说说这件事怎么就关乎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了。朕可有言在先,你今日不说出个一二三出来,休怪朕不客气!”
“谢皇上!”严世蕃站了起来,开始卖弄他的如簧巧舌,先从汉高祖刘邦白登被围,接受将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冒顿,首开汉朝和亲之先河说起,历数汉唐两朝与匈奴、回讫、突厥、吐蕃等蛮夷的和亲掌故,声称此举不但可以彰显中土天朝“四海归一、华夷无间”的宽广胸怀,还能维持北边安宁,确保汉家河山无忧。接着,他又举出了大量的事例,痛斥宋朝不明事理,对辽、夏、金、元等北方各族只说“和议”,不说“和亲”,将“和”与“亲”分开来谈,导致每年进贡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财帛,夷狄仍对天朝离心离德,时常南下侵扰,中原骤起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最终还导致了北宋亡于金、偏安江南的南宋亡于元。正反两相对比,严世蕃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只要为人君者以家国社稷之安泰为重,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念,就应该义无返顾地屏弃迂腐狭隘的民族观念,与夷狄各族通婚和亲,缓和民族矛盾,进而实现民族大团结。
严世蕃把这件事情上升到国家安全乃至民族政策的政治高度来认识,正中朱厚熜的下怀,立刻就想俯允俺答所请,毅然挺身而出,承担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使命,接受土默特部敬献的美女。但是,一来担心朝野上下清流的舆论压力;二来严世蕃的说辞未免过于牵强附会,难以服众,他想听听这个奸诈狡猾的家伙还能为自己找到什么过硬的理由,好帮助自己对付那些迂腐的清流官员,便故做矜持叹了口气说:“朕也知道,强大如汉,昌盛如唐,都无不以和亲为羁縻四夷的手段,换来中原的安定繁荣;而孱弱的宋朝却不肯如此,致使边患四起,战乱不休,最终亡国灭种。但有人却囿于华夷之大防,认为把一国之安危、社稷之存续,维系于女人的肉体之上,实在有失天朝威仪。你可倒好,让朕去和亲,也不想想,朕若是将蛮夷女子纳入后宫,岂不成为朝野清议的众矢之的,我大明朝堂之上,只怕就永无宁日了。”
严世蕃听出皇上心里其实很愿意将那位草原美女纳入后宫,只不过是惧怕朝野上下的非议而已,便说:“请皇上恕微臣斗胆驳一句,皇上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谓华夷之大防,本就荒诞不经,亦为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所不取。前元无道,太祖高皇帝号令四方百姓奋起于草莽之间,北逐群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却曰‘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又曰‘朕既为天下主,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并告诫百官万民‘元虽夷狄,然君主中国且将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北元宗伯王驸马部落臣民能率职来朝,悉数给授印信,还其原职,仍居所部之地,民复旧业,有司常加厚恤。残元职官将帅率众来降,也一概不追究其往昔罪责,量才录用,厚给官职爵禄。各部酋首、前朝命官归附大明者络绎于道,故元势力由此一蹶不振。及至成祖文皇帝,秉承太祖高皇帝‘怀柔远人’之成法,曰‘华夷本一家,朕奉天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吾赤子,岂有彼此’,对降附来朝者,较洪武年间更为优礼厚遇,甚或对归而复叛者亦不甚罪之。选官命将也任人唯贤,不分华夷,不但在京营之中设有鞑营,并以鞑官、鞑军充补禁卫,遍赏群臣之时,对鞑官赏赐比汉官还要丰厚,以致有汉官不满,上言曰‘侍卫防禁宜严,外夷异类之人,不宜侍左右。玄宗几丧唐室,徽钦几绝宋柞,夷狄之患,可为明鉴。’成祖文皇帝览毕以示群臣,曰‘所言禁卫宜严甚是,但天生之才何地无之?为君用人但当明其贤否,何必分别彼此?其人果贤则任之,非贤,虽至亲亦不可用。汉武帝用金日磾,唐太宗用阿史那社尔,盖知其人之贤也,若玄宗宠任安禄山,至播迁之祸,正是不明知人。宋徽宗自是宠任小人,荒纵无度,以致夷狄之祸。岂因用夷狄之人致败?春秋之法,夷而入中国则中国之。朕为天下主,覆载之内,但有贤才,用之不弃。’两位先帝圣言煌煌,圣德巍巍,皇上欲法先祖,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制驭四夷便是首要之务,微臣窃以为皇上万不能听信那些迂腐酸士‘华夷大防’之言,以致宏图伟业围山九仞,功亏一篑!”
严世蕃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皇上的反应,看见皇上面露喜色,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更有了底,便又继续说道:“即便有人不察皇上公天下爱民图治之心,仍囿于成见,反对皇上纳夷女入后宫,微臣也有话回他:太、成两祖曾多纳夷女为妃,其后列位先帝,也曾以蒙元诸部敬献的夷女充掖宫闱,皇上遵循列位先帝之成法旧例,有何不可?”
严世蕃引经据典,将“华夷之大防”的观点驳斥的体无完肤,朱厚熜喜出望外,却还是假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说:“东楼,你可真会强人所难,竟然抬出这么多位先帝的圣训和旧事来压朕。朕若是执意不肯,岂不成了不遵祖宗成法的不肖子孙了?可是,毕竟我朝与鞑靼各部交恶多年,五年前还爆发了那么大的一场战事,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这两年里,朕许其通贡开市,已招致了颇多非议,如今再要接纳夷女充掖宫闱,那些迂腐的朝臣士子能不能很快转过这个弯子来,朕实在是担心啊……”
行走御前这几年里,严世蕃早已摸清了皇上的脾气,更知道皇上平日对自己总是以名相称,只有当自己的差使办得好、建言深契圣心之时,才会叫自己一声“东楼”。因此,尽管皇上还在扭扭捏捏,但一听到这声“东楼”,严世蕃就知道皇上已然同意了,所说的这些顾虑不过是在让自己给出主意,找出理由来堵那些反对者的嘴而已。
为君分忧,正是臣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正统年间,英宗先帝北狩瓦刺,陷身于虏首也先穹庐之中,也先欲献其妹,英宗先帝仍接纳不辞,惜乎为大同守将、逆贼石彪阴夺之,未能成就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佳话。五年前的那场战事之惨烈,难与昔年朝廷五十万大军葬身土木堡相提并论;那些迂腐之人一直耿耿于怀的临城受贡之辱,也难与昔年英宗先帝北狩夷狄之邦历一年之久相提并论。皇上效法英宗先帝,以无上慈悲之心化解两族血仇,将顺义王敬献的夷女纳入后宫,这又有何不可?”
朱厚熜感慨地说:“东楼,你如此精通朝章国故,又胸怀全局,不愧是朕亲自选中的社稷之才。其实,朕听说顺义王献上的不是别人,而是玉苏姑娘,就想要同意与鞑靼结下这门亲事。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这么做?”
严世蕃当然不敢说皇上是垂涎于玉苏姑娘的美貌,就顺着刚才的例子说道:“玉苏姑娘是顺义王义女,等若我大明郡主,身份较瓦刺太师也先之妹还要尊贵,皇上纳之,可收羁縻鞑靼各部之功。”
朱厚熜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说得不错,却不全面,其实,朕欲同意这门亲事,不仅是因为玉苏姑娘是顺义王的义女,拒绝顺义王的这一番好意,有违朝廷与蒙古各部修好之初衷;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玉苏姑娘是鞑靼平章亦不刺的亲妹妹,而亦不刺是鞑靼内部少壮派的领袖,一向主张对我大明强硬,反对汉蒙两族结盟修好,这两天朕那样曲意示好于蒙古各部,还是未能让他回心转意,实为我朝心腹之大患。朕与他妹妹成亲之后,他便成了我大明朝的国舅爷,再循朝廷旧制,封他个爵位,看他日后还怎么好意思撕破脸皮,与我大明为敌!他这杆大旗一倒,土默特部的其他那些少壮派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了;土默特部是草原盟主,他们归附我大明,其他各部归化之事也就有了保证,困扰我大明近两百年的北方边患也就能有所缓解了……”
严世蕃高声颂扬道:“皇上睿智天纵,此诚为羁縻蒙元各部之一大妙法也!鞑靼自此归心,北边由此刀兵罢歇,天下再无战火,九边将士不再有征伐杀戮之危,百姓也不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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