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一开始,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朱厚熜又有些不对劲了,不是那惊天动地的隆隆炮声震得他耳膜发疼;更不是那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的蒙古铁骑阵阵沉闷的马蹄声让他胆战心惊;而是,眼前骤然出现的一片血海,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血肉让他实在不忍卒看,更难以压抑胃中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
可是,这能怪谁呢?大炮是自己假托神仙之命造的;远天远地跑到草原来参加那达慕大会是自己不顾群臣苦谏,做出的决断;与亦不刺纠结起来的各部兵马硬碰硬地打这一仗也是自己下定的决心;就在刚才,大战未起之时,俞大猷恳请自己移驾回营,坐待捷报,自己还蛮横地拒绝了他,慷慨激昂地说什么:“朕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虽不能手提三尺龙泉亲上战场手刃仇寇,也要让全军将士都看到,朕这个大明天子,就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们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豪壮自然是豪壮,这道圣谕传诸全军将士之后,全军将士欢声雷动,想必士气也为之高涨,但自己种下的苦果就需要自己来吞咽了。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呕吐出来,他这个皇帝这么多年来苦心塑造的提笔能赋诗、上马能杀敌的光辉形象,即便不能说是毁于一旦,至少在将士们的心目中就大打折扣了。为此,他只有拼命咬紧下唇,压抑着腹内的不适。
俞大猷早就发现了皇上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中着实不忍皇上如此难受,但他刚刚进言被拒绝,不好再触霉头,忙递个眼色给侍立在侧的杨尚贤。杨尚贤心领神会,趁着朱厚熜“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的机会,躬身说:“皇上,此刻的雨下的越发紧了,御服已尽湿,奴才恳请皇上移驾回营,以免伤了龙体。”
这也是朱厚熜咎由自取。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换上了御用军装--皮弁服,腰间还悬挂着一支六弹神机,装模做样似乎要亲自上阵杀敌一般;骑营接敌之后,他又冒雨登高观战,还不许内侍张伞罗盖,非说要和全军将士们一起同甘共苦。话说的倒是好听,在雨地里站了这么长时间,雨又越下越大,他早就淋得落汤鸡一般,一股股的雨水顺着皮弁服的下摆流淌。夏天的雨虽没有逼人的寒气,一直这么淋着也着实难受,这么多年养尊处优,身子骨哪能跟俞大猷他们这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军人相比,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加之胃中翻腾之感越来越强烈,眼看就要撑不下去,在全军将士面前哇哇大吐起来了,他就顺坡下驴,对俞大猷说:“志辅,朕回去换身衣服,这里就拜托你了。”
大战已起,敌人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虽说他们身处环形防御圈的最中心位置,蒙古武士的箭射不到这里,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根流矢邪了门,飞到这边,伤了龙体,再大的胜利也就泡了汤。因此,俞大猷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忙说:“臣职所在,定不负皇上圣心厚望。”
被杨尚贤搀扶着下了车顶,回到营帐之中,朱厚熜仍紧紧攥着杨尚贤的手不放,手指都掐进了杨尚贤的肉里。杨尚贤知道皇上为何如此,用凌厉的目光赶走了营帐里侍侯的几名内侍,扶着皇上来到了洗脸架旁。
朱厚熜松开了他的手,却还是硬撑着不动。
杨尚贤赶紧退了出去,刚踏出营帐的门,他就听到从里面传出“哇”的一声,接着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之声。
杨尚贤既觉得好笑,更觉得心疼,挥手叫来了一名内侍:“赶紧准备热水,伺候万岁爷沐浴更衣。哦,先去火头军那边看看,皇上刚才吩咐给将士们准备的姜汤熬好了没有,赶紧给皇上端一大碗来。”
这个时候,营帐旁边的一辆大车的门打开了,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是玉苏,径直朝着营帐这边冲过来。
杨尚贤以前敬她是主子娘娘,对她持礼甚恭;但经过昨晚之事以后,不知道在心里痛骂了多少遍“夷狄妖女,辜负浩荡天恩”,此刻见她还要厚着脸皮来见皇上,不想也知道一定是为她那个谋逆作乱的哥哥讨情来了,毫不客气地伸手挡住了她:“皇上有事,不见外人,请回去吧。”
旁边不明内情的内侍们都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有这么跟正得宠的主子娘娘说话的么?杨爷莫不成是疯了吧?难道说,虏贼袭击圣驾,惹恼了主子万岁爷,万岁爷要废了这位新纳的蒙古娘娘?
但是,即便他们都是在乾清宫里当差,服侍皇上饮食起居的人,在宫里宫外别人都要高看他们几分,也不敢在面前这位镇抚司杨爷面前造次,一则他的身份特殊,既是宫里的人,又深得皇上和吕公公的赏识,收拾他们几个小黄门可以说是行祖宗家法,谁也不会拦着;二来行前黄公公有交代,让他们凡事一概听命于杨爷。黄公公尽管是个活菩萨,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他又掌着提刑司,未必会要了他们的小命,一顿皮肉之苦是万万逃不脱的。
接下来的一幕更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泪流满面的玉苏双膝跪在了雨地里,道:“请杨大人让我见皇上一面。”
杨尚贤也没有想到玉苏会给自己下跪,不由得一愣,见那几名内侍不住眼地朝这边瞟着,忙压低了声音说:“你的事情关乎皇上的颜面,更关乎我大明的威仪,万万不能为人所知,请你自重。”
玉苏伏地痛哭:“玉苏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但……但他们都是我的族人,不能因我而死,请杨大人准许我见皇上一面。”
杨尚贤心中慨叹一声,这个夷狄妖女自视忒高,到现在还不明白,她的哥哥亦不刺举兵造逆,固然有她的事情作为诱因,其实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及私欲;而皇上愤然应战,则完全是为了大明的江山永固、社稷安危。古往今来,但凡那些有所作为者,固然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但说到底,谁真正看重过血脉亲情,谁又会把儿女私情放在首位?
见杨尚贤默不作声,丝毫没有让自己进去见皇上的意思,玉苏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玉苏想见你。”
杨尚贤阻止不及,正在手足无措,就听到营帐之中传来皇上的一声叹息:“韶安,让她进来吧。”
杨尚贤应道:“是。”
玉苏进去之后,杨尚贤转头对着那几名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内侍阴冷地一笑:“各位,咱也是宫里的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要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今日你们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谁要泄露半个字出去,只怕不是发往提刑司领四十篾片就能了事,祖宗家法和吕公公、黄公公的规矩,各位比杨某清楚,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一个品秩略高一点的内侍懵懵懂懂地问道:“杨爷这话说的奇,万岁爷以万乘之尊亲冒矢石,督率全军大破虏贼,这是我大明朝天大的喜事,有什么不能给别人说的?不但我们要说,那些史官还要载诸史册,大书特书。除此之外,也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啊!”
杨尚贤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贱名冯保。”
“难得你这么晓事,得空我跟吕公公说说,给你换个补子。”
那位名叫“冯保”的内侍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花,忙不迭声地说:“谢杨爷,谢杨爷。”
杨尚贤正色说道:“谢我做甚!能伺候这样仁德宽厚、英明神武的主子,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几辈子才修到的福分,若不实心用事,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是是是,杨爷说的是……”
冯保还要再说几句奉承杨尚贤的话,就听到营帐里传来皇上的声音:“韶安,你进来一下。”
杨尚贤领命而入,营帐之中弥散着一股臭味,皇上还是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皮弁服,坐在御案前,玉苏匍匐在地上,正在饮泣。
见杨尚贤进来,朱厚熜直截了当地说:“两件事。第一,告诉志辅,朕要那面鹰旗,不许炮营和战车营再开火,由骑营和步二团解决残敌;第二,你带几个人,马上把玉苏和那个人送到顺义王那里去。侧翼来袭之敌已经溃散,这一路应该没有敌人了,但你们还是要小心。见到顺义王之后,你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个交给他。”说着,他拿起御案上的望远镜,递给了杨尚贤。
接过那只望远镜,杨尚贤显得有些为难。当初俺答和各部汗王都对这种俗称为“千里眼”的望远镜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皇上也有意要送给他们一些,却遭到了杨博和俞大猷等人的坚决反对,理由是蒙古铁骑机动力强,再若是赐给他们望远镜,则无疑是给蒙古铁骑又插上了翅膀,往来驰骋,占尽先机,明军何以御敌?皇上被他们说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眼下刚刚跟北虏逆贼爆发了那样惨烈的一场血战,皇上怎么反而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俺答?
但是,身为锦衣卫大太保,一心忠于皇上的他怎么会违抗圣命?
朱厚熜走下御案,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玉苏,说:“我已尽力而为,若还是未能如你所愿,也只能对你说声抱歉了。告诉他,见到俺答汗王之后,千万照着我的吩咐去说,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救你们和你的族人的法子。我知道这要让他付出自己的名誉为代价,可是,为了你们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几万名老弱妇孺和孩童的性命,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玉苏哭泣着说:“玉苏明白了。皇上,你……你多保重……”
“你也是。”朱厚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日后如若难以在草原上立足,不妨带着你的族人到中原来。”
玉苏又痛哭起来:“皇上--”
“去吧!”朱厚熜疲倦地摆了摆手:“眼下大部分将士还不知道是你哥哥率军来攻,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今日一战,我大明军人牺牲了近千人,他们也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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