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已经离开自己的值房多时了,马宪成的心情仍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当初皇上让朝臣们上疏驳斥杨继盛,他也跟着上了一道奏疏,从为国理财的角度出发,纵论开市的好处:“当此事初起之时,群议纷乱,日异而月不同。机未到而迭遭质疑,谋未遂而有人冀其失败。今封贡、开市都已竣事,三边安宁,无一矢之警。边地得免兵火蹂躏,生民得免劫掠屠戮,客兵不必调,帑藏不再发,边费节省历年不下百万之数,边市榷税亦不下于几十万,商民得利更难以胜数。纵使虏首明年背盟,而我朝今年之利已甚多。此举有荣而无辱,有益而无损,但凡明眼之人一瞥便知,何需多言!”
此外,他还命户部有司整理开市以来各处马市的收入及赏赐各部的开支,以户部的名义上了一道公本,上面清楚地表明,官市易马,每匹的价格只值国内官价的三分之一,只此一点,每年朝廷节省开支就近十万两,抵消朝廷抚赏各部的开支已绰绰有余。这且不说,民市以粮食布帛、及各种日用品易得蒙古各部民众马、骡、牛、羊,不但利于边地军民百姓屯田劳作,更带动了国内手工业、水陆交通运输业等诸多相关行业的发展,获利更是不计其数。
尽管无论是个人的题本,还是户部的公本,马宪成都不留余地、严词厉色地驳斥杨继盛的书生之见,但是,他始终认为这是正常的政争,还未象严嵩那样将之视为淆乱纲常、扰乱朝局的大逆之罪;而且,他也不敢相信,能挺身而出,以弱冠之年、新晋之身就与权势熏天的宦官集团做斗争的杨继盛、海瑞之辈就是严嵩嘴里所说的那种怀私罔上、讪君买直的奸佞小人……
不过,严嵩这么说,倒也不无几分道理,尤其是那个海瑞,身为户部职官,难道就不明白开市对于国家财政的好处?一味好出风头,公然与部衙唱反调,也着实烦人的很;而且,严嵩以首辅之尊,如此大肆攻讦那些反对封贡开市的官员,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孙子的恩荫那么简单,而杨继盛已被皇上贬谪充军,他纵然心中愤恨,也不好违抗圣意加重惩罚,那么,他的矛头显然指向的是当年曾率太学士围攻严府、当街詈骂过他海瑞,要趁海瑞上疏替杨继盛鸣冤叫屈的机会大做文章,将海瑞打成祸国奸党,以报当年之仇了……
想到这里,马宪成又不禁替那个海瑞惋惜起来:
在他看来,海瑞其人虽迂阔不思通变,却忠勤王事,治衙理政实属一把好手。朝廷去年议设云贵铜政司是为多开采铜矿,多铸铜钱以维持国家货币流通领域中白银和铜钱的适当比例,平准银铜比价。但这么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一来云贵乃是蛮荒瘴夷之地,政情不稳,民风刁悍,当地官府衙门的政令难以行于大山之中,那些世袭的土司又一向与朝廷离心离德,经常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敢纠结部民与朝廷派驻当地的官员发生冲突,是以云贵历来被视为官场险途,但凡有点门道的人都不愿意到那里去做官;二来要加开铜矿就得增加民夫,尽管朝廷给矿工增加了工资并改善了生活条件,但聚多了还是容易闹事,一旦发生骚乱,仅靠铜政御史衙门那区区五百兵丁根本无法弹压得住数以万计的矿工,铜政御史不死于暴民之手,也会因激起民变而死于朝廷三尺之法,是以当初皇上就曾不无担忧地说过“这个铜政御史,光是个好官、清官还不行,还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从海瑞开府建衙这一年多的情势来看,此人不但从未仰仗自己是朝廷委派到地方的部衙司官就轻视、欺凌当地官府衙门的州牧县令和土司职官,还能主动放下身段,与矿工们一起开山、采矿,闲暇之时教他们读书识字、替他们写家书,仅此一点,将数以万计的矿工安抚、管教的服服帖帖。一个制科进士、正经的四品命官,能如此自贬身价,堪称国朝第一等的能吏干员……
最难能可贵的是,此人坐在铜政御史那个天下第一大肥缺的位子上,也是两袖清风、一介不取,不但从未克扣过矿工工资和饭食钱,听说还时常把自己份内应得的养廉银拿来贴补那些家境贫寒的矿工,自己却穷得身无长物,寻常连点荤腥也舍不得用,靠在后衙开辟菜圃种点小菜度日。如此清廉自省,颇有“君子固穷”的名臣之风,尤其是在贪墨纳贿之风屡禁不止、各种陋规锢蔽根深蒂固的大明官场,象他这种人,即便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实在是寥寥可数……
如今,严嵩要举劾海瑞、穷治其罪,到时候,身为海瑞部衙堂官的他,是救还是不救?
马宪成虽也是夏党要员,但这么多年里一直埋头干事,很少涉足朝局党争,想了许久也无法做出决断,有心要求教于既与自己私交甚笃、又同属夏言一党的次辅李春芳,却碍于内阁人多嘴杂,又要避开严嵩耳目,不得不于下值之后,乘一顶四人抬的小轿来到李春芳的府邸问计。
听完他讲述始末,李春芳一哂:“难怪今日严分宜到你值房坐了许久,原来竟是要拿话将你的军啊!”
“这么说,子实兄也认为严分宜意欲有事于那个海瑞?”
“严分宜那个老贼委实不可小觑啊!”李春芳慨叹道:“嘉靖二十三年的仇,足足忍了五年之久,只此功夫,说他有宰辅气度也不为过!”
马宪成不满他对严嵩这样的评价,反驳道:“这算什么宰辅气度?背后砸黑砖、下刀子的宰辅气度?”
李春芳不想跟自己这个只知道拨拉算盘珠子、一心只为平衡朝廷收支的政友纠缠这个细枝末节,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冒昧猜测,你老马如今是在犯愁到底该不该对哪个海瑞施以援手,对吗?”
“不错。”马宪成将自己对海瑞治衙理事的才干和廉洁自律的品行的赞许不加掩饰地向李春芳和盘托出,然后说:“那个海瑞虽迂阔憨直而不思变通之道,却是国朝难得的能吏干员,又是我户部的职官,若是遭严分宜那个老贼构陷,我身为部堂上司,岂有不救之理?”
“救?怎么救?”李春芳说:“严分宜那个老贼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海瑞的奏疏已经被皇上淹了,他如何能做得这篇文章?既然他都无法做这篇文章,你又何以言及救与不救?”
马宪成有些糊涂了,反问道:“那你刚才为何要说他是在拿话将我的军?”
李春芳摇头晃脑地说道:“其实,只说严分宜那个老贼拿话将你的军,只怕也有失偏颇,他甚至在卖好于你啊!”
马宪成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分明要拿我部衙的职官开刀问斩,又怎么是卖好于我?”
李春芳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问道:“那个海瑞自湖广巡按御史任上调到你户部打理铜政,有多长时间了?”
马宪成不假思索地说:“你李阁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九月,朝廷才议设云贵铜政司,迄今只一年有奇……”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严分宜那个老贼是在暗示我,今年户部上报职官考功,不能将那个海瑞报为优等?”
明制,官员实行岁考制度,将一年的政绩官声分为优、中、差数等,由各部呈报吏部考功司记档,做为官员升迁的依据,即便那些椅子背后没有当朝大僚撑着的官员,只要熬过九年考满,若无重大差错也可官升一级。海瑞去年九月才从湖广巡按御史任上调到户部铜政御史衙门,去年考功在都察院,今年届满一年,就该由户部考功了。
李春芳点点头,说:“海瑞督办铜政,只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开府建衙、征调民夫、开办矿场等诸多事宜;今年上半年,云贵铜政司所属各处矿场开采出了十万斤精铜,他又一斤不少地亲自押解到了南京。政绩如此斐然,令满朝文武无不啧啧称奇,料想今年考功,一个‘卓异’是断然少不了的。可是,严分宜那个老贼要找那个海瑞的茬,你户部却报个卓异,且不说海瑞一旦有事,你户部便少不了一个‘颟顸失察’之罪;严分宜那个老贼还不把你给恨死!”
马宪成不满地说:“海瑞政绩、官声皆为一时之佳,最难得的是忠心王事,不计私利,这是天下百官万民有目共睹之事,他不报‘卓异’,难道你让我户部给他报个‘中平’?这么做非但难掩天下悠悠众口,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过不去也得这么做!”李春芳说:“难道你忘了,公谨兄去岁奉旨南下,临别之时给你我留下‘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十字箴言?他是担心,他不在朝中,以你我之机心谋略,斗不过严分宜那个老贼啊!如今严分宜那个老贼气势汹汹而来,又提前给你打了招呼,你若还是要和他对着干,他岂能善罢甘休?”
马宪成苦笑一声:“这件事,究竟是公谨兄所说的‘无事’,还是‘有事’,我是当真不知道。若是严分宜那个老贼要公报私仇,我又该‘不找事’,还是该‘不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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