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宪成也得到了房寰奏疏的原稿,看过之后,心里既十分诧异,更觉得无比愤慨:虎毒尚且不食子,那个海瑞竟以居家小德虐杀亲女,真真非常人常理可以度之!更何况,所谓事急从权,嫂溺,叔援之以手,连朱子大儒都不以为违礼,这是圣贤早有定论的至理,他的女儿不过从男仆手中接过了一只饼,未必就触及肌肤,有何失德之说,可见此人执拗迂腐一至于斯,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过,因为此事太过匪夷所思,马宪成还有些不相信,又专程写信给那些江南任职的门生故旧,委托他们打听房寰疏论之事的真伪,各人回信有信誓旦旦说确有其事的,也有谨慎小心说或可有之的,不一而足,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说纯属捏造。
马宪成思量再三,觉得房寰是严嵩的门生,却能如此不避嫌疑地疏论与他座师有仇的海瑞,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便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名教罪人”、“衣冠禽兽”之类的话。而且,海瑞既然做出这种事,已激起了官场士林的公愤,自己再替他说话已是十分不妥,但要迎合严嵩落井下石,马宪成却做不出来。恰逢年底,他就按照李春芳当日的指点,责令户部将海瑞考功定了个“中平”,报吏部考功司记档。
户部将职官考功结果报到吏部的第二天,就有内侍来内阁传皇上召他入内觐见的口谕,马宪成以为是给海瑞定的考功等次出了差错,却不知道皇上到底是觉得低了还是高了,心中着实忐忑不安,跟着传旨的内侍进宫,只顾埋头想事,一路竟被那无数道门门槛绊倒了两三回,唬得那名内侍连声说:“马老先生慢点走,仔细跌坏了,奴婢可担不起罪。”他这才收敛心神。
来到东暖阁,皇上照例赐座看茶,然后问道:“马阁老,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今年的收支,户部匡算出来了没有?”
皇上早有不必起身回话的规矩,马宪成就坐在椅子上微微欠了欠身,说:“回皇上,大致已匡算出来。微臣正命户部有司再与各部核实账目,待核查无误之后,正式具文呈报皇上。”
尽管知道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马宪成不会延误,但朱厚熜还是称赞了他一句:“朕就知道,到了年底,你马大司徒不会不盘清家底,让朕过个舒心年的。怎么样?能把大数目说一说吗?”
马宪成在户部任职二十多年,凡涉及国家财政,事无巨细孰论古今,他都了如指掌,不假书簿也能对答如流,更不用说皇上问到的是他最关心的朝廷收支平衡问题,这当然更难不倒他,张口就来:“回皇上,今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应收两税(封建王朝以田赋、丁税为正税,简称“两税”)折银3894万两。商业税收入总计940万两,包括盐税250万两、茶税110余万两、通过税360万两、营业税220万两。此外,还有西北马市的晋商和东南海市的徽商上缴朝廷利润约合200万两。以上三项合计5034万两。除去粮米布帛等实物及各省未如数缴齐或因灾奉旨豁免的税银,实收2654万两。各部衙办公费用、官员俸禄等正常开支不必细说,今年朝廷大项的支出有以下几项:兵部兵工总署开矿山、建工厂、修造战船枪炮等军械,各项开支约1000万两;举办‘射天狼’军事演习连同护卫圣驾巡幸草原开支约120万两;工部治理黄河及漕运开支约700万两;朝廷赏赐蒙古各部开支约50万两;偿付嘉靖二十四年国债利息及部分本金合计300万两;户部云贵铜政司垫支各项使费100万两,合计2270万两,这些都是年初即议定或有司奏请皇上明发上谕拨的银子。亦即是说,今年的各项收支两抵,再除掉年内各部或有开支,节余约350万两。”
听着马宪成报出一连串的数字,朱厚熜喜笑颜开:“真不容易啊!朕记得嘉靖二十二年,朕第一次召开御前财务会议,你对朕说我大明朝一年收入不过2558万两,开支却高达3021万两,一年亏空463万,各地还有拖欠官员俸禄、提前预征以后年份赋税寅吃卯粮等等现象。说句心里话,朕当时吓了一大跳,真不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如今每年朝廷要干那么多的大事情,还给官员增加了俸禄和养廉银,也没有给百姓增加赋税,不但能达到收支平衡,还能略有节余,这是你马阁老的家当得好啊!”
马宪成不明白,御前财务会议年年都开,皇上也年年都参加,为何却说嘉靖二十二年那一次是“第一次”,但皇上能把当年的财政收支及亏空数字记得这么清楚,让他不免觉得惊诧,皇上的溢美之词更让他羞愧无比--朝廷赋税收入近乎翻了一番,那还不是皇上不惜违背祖宗成法,以移山心力推行各项新政的功绩,别的不说,只是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就侵犯了多少勋臣显贵、豪强大户的既得利益,惹出了多大的乱子?可是,事实证明,取消了天潢贵胄耗费国帑的、剥夺了官绅士子的优免特权,不但缓解了土地兼并的社会矛盾,更给国家增加了多少财政收入?!而皇上毅然开放海禁,那扬帆远航、纵横四海的上千条悬挂着大明旗帜的商船,每年又能给国家运回来多少银子?!
想到这里,马宪成忙起身说:“皇上赞誉,微臣愧不敢当。这都是皇上披荆斩棘,推行新政之功。微臣不过谨遵圣谕,略尽人臣之本分而已……”
朱厚熜笑着说:“有功便是有功,你马阁老何必如此谦虚做作?要知道,政策制订的再好,也得有人认真执行才行。无论是推行一条鞭法、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各项新政,还是改易抑商为恤商扶商的国策,都离不开你马阁老及诸多为国理财的官员嘛!”
说着说着,朱厚熜突然动了感情,走到马宪成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马阁老,每一次朕推出新政,都把你和户部置于朝野上下清流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你不说朕也知道,你们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若无坚如磐石之心,断然难以排除万难、克成大功,这嘉靖新政只怕就半途而废无疾而终了……”
马宪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慨然应道:“皇上推行的诸多富国强兵之新政,皆是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之善政,更关乎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咸安之根本,臣与户部何惧人言、何畏艰险!”
朱厚熜赞许地点点头:“朕依稀记得有位上古先贤曾经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大明朝无论官场还是士林,能坐而论道的人着实不少,可真的象你马阁老这样埋头苦干的人可并不多见,朕听说别人都说你是一头倔驴子,其实在朕看来,你可是我大明朝的一头老黄牛!革故鼎新、开创中兴盛世,朕需要的就是你这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肱股大臣啊!”
马宪成虽不是官场士林人人景仰的儒学名臣,却也是连登科甲的饱学之士,能在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科场蟾宫折桂、高中黄榜,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并不为过,但他却从未听说过有哪位上古先贤曾说过这样直白粗鄙的话,然而仔细品味,竟觉得寓意是那样深刻,皇上对自己的嘉许和期望更溢于言表,更觉得如沐春风一般,正要跪下叩谢浩荡天恩,却听到皇上话锋一转,接着问道:“好了,我们闲话少叙,你也请安然坐下说话。朕问你,明年的预算开支,户部匡算了没有?”
谈论政事之时,皇上最不喜朝臣随便下跪,马宪成便不再执意如此,欠身谢恩之后,坐回到座位上,肃容答道:“回皇上,前几天臣让各部报来明年的预算项目,着户部归总并大致匡算过了。除去各部正常开支以外,嘉靖二十九年朝廷大项支出有以下几项:一是工部继续整修黄、漕两河河道,由于当初早已议定分段治理,预算开支和往常年份相差无几,大抵需银700万两;二是禁军第二军、第三军分别调至大同、宣府驻防,大同、宣府两军又调到京师整训,兵部遵上谕,要为各军将士修建兵舍、眷村,为大同、宣府两军换装二七式半自动步枪等新式军械并组建军属炮兵团,各项开支约需300万两;三是兵工总署遵圣谕,要为宣、大、蓟、辽四大军镇及禁军各部各装备一个混成旅,共计十个旅,分三年完成,战车、火炮等军械生产要扩大,较之今年需增拨100万两,明年开支总计1100万两;四是嘉靖二十四年发行的一千万两的国债到了明年已全部到期,这两年里陆续兑付了不少,剩余本金约为600万两,已有晋商联名给户部上呈文,要将约计300万两的本金转为飞钱汇兑的存款,如此算来朝廷至多只需兑付剩余的300万两,加上国债利息,合计约需330万两;五是工部奏请为皇上整修殿宇,重修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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