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听到皇上这么说,知道皇上有心宽恕海瑞,不顾礼仪地插话道:“皇上圣明,海瑞曾给微臣来信,言说当日实是因为替铜政司所属矿工争取饭食补贴,与南京户部有司官员磨了三天的嘴皮子也谈不下来,心里十分焦虑,见到女儿从男仆手中接饼就发了无明之火。可是,他的女儿虽只有六岁,性格却十分倔强,全家人怎么劝都不听,以致七日之后活活饿毙。他自己事后也懊悔无比更痛心莫名,还为之大病了一场……”
这些始末,南直隶锦衣卫都给皇上做了详细的呈报,这也是朱厚熜为何最终决定宽恕海瑞的一大原因,就慨叹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发生这样的千古憾事,真真让朕也为之心痛不已。不过,朕姑且念他尚有悔过之心,人也还年轻,就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你要替朕带句话给他--朕能饶得了他一次,却饶不了他再次;能保得了他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与其日后被朕或后世皇帝杀了,不如朕眼下就将他罢官撤职,永不叙用,或许还能让他既得一善终,又能保全声誉。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如若不能做到,就趁早给朕上呈奏疏辞官滚蛋!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朕一手栽培、不次提拔的人;千秋万代史书中,他海瑞还会是朕一手栽培、不次提拔的人,他若是落得声名狼藉的下场,朕丢不起那个人!”
皇上赦免海瑞了!李时珍不胜欣喜之至,连忙站了起来,说:“微臣代海瑞叩谢浩荡天恩!”
“先不忙着谢,朕让你去,也不只是让你去替朕骂他。他的问题也得给他解决。”朱厚熜叹了口气说:“诚如你刚才所言,海瑞的病根还是出在没有子嗣上。他海门三代单传,承续香火的责任确实重大。可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宦游于外,夫妻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团聚一次,如何能有子嗣?你是他的知交,又是我大明的神医,劝他在任所纳个妾,想办法给他求个子嗣。”
皇上以九五之尊,关心一个臣下的家室子嗣问题,固然是人臣难得的荣幸,高拱也不禁为之感动,但听皇上说到这里,身为天子近臣的他忙插话进来,说:“请皇上恕微臣多言之罪,依我大明律法,现任官不得在任所娶妻纳妾……”
朱厚熜没有想到大明朝竟然还有这条规定,其用意顾名思义,大概跟后世的亲属回避制度一样,也算是预防官员腐败的一条措施。但他却不承认自己不知道,反而强词夺理道:“你高肃卿怎么也成了海瑞那样迂阔不思变通之道的人了?朕当然知道这条规矩。可是,海瑞虽说在贵州铜仁开府建衙,但他应该算是户部的官员,不是地方官,在那里纳个妾又有何不可?若死抠这个规矩,京官只怕在我大明朝都不能娶妻纳妾了,严世蕃上个月才纳了第六房小妻,怎么没有见人说三道四?”
高拱兼任吏部文选司郎中,主管大明官员升迁,怎能不知道海瑞不算是地方官?听皇上这么说,就明白皇上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苦笑道:“回皇上,严大人是严大人,海瑞是海瑞,他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之上,这个时候纳妾,只怕又会招致官场士林的物议……”
朱厚熜想想觉得高拱的担忧不无道理,便说:“朝野上下、官场士林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简直动辄得咎,在这个时候纳妾确实有些不妥,旁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那么,肃卿,你说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高拱心中苦笑不已:为皇上着想说出看法,却引火烧身,皇上竟要自己出个主意!皇上和御前办公厅的协办、吏部文选司郎中商议给一个四品官员纳妾续香火,也算是国朝一大奇闻了!不过,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责任,他不得不沉吟着说:“微臣以为,可否请李先生劝海瑞收个丫鬟在房中伺候?等有了子嗣之后,再给她名分,如此既能避人耳目,亦能为海门留下香火。”
朱厚熜来自二十一世纪,十分讨厌封建社会什么“纳妾”、“收通房丫鬟”等等侮辱女性的做法;但是,一来明朝曾有律令明文规定,男子年过四十未有子嗣,必须纳妾,这是现实国情,他不能不尊重历史;二来他自己在宫中游龙戏凤,纵意花丛,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也不好要求臣子做到一夫一妻,便说:“这倒是个办法,就让他这么办吧。”
“皇上……”李时珍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地说:“微臣当日也曾这么劝过海瑞,可海瑞言说海老夫人坚决不允,认为承祧海门之人一定要嫡出才可,故此才有屡屡责令他休妻另娶。庶出尚且不可,若是一个身份未定的侍女所生,海老夫人那一关只怕过不去。海瑞事母至孝,定然不敢这么做……”
朱厚熜对海瑞的家事了解的一清二楚,心里早就对海瑞的母亲--那个迂腐顽固的近乎偏执的老太太甚为厌恶,毫不客气地说:“可笑!我朱明皇家立太子以定国本,也只是讲究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还从未说过非皇后嫡出不可。她一个远在海南蛮荒之地的穷门小户,养个儿子传续海门香火姓字,规矩竟比我朱明皇家册封太子还大!这话说出去,不但无人敢信,朕还可治他个僭越之罪,将他海家满门抄斩!你就这么给他说,忠孝忠孝,‘忠’字既然排在‘孝’字的前面,他海瑞是该听他母亲的,还是该听朕的,让他自己看着办!”
皇上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地强人所难,李时珍真有些苦笑不得,但设身处地替自己的好友想想,以海老夫人的固执,兴许也只有抬出皇上的天子威仪才能压服她。说起来,皇上这么做,既使海瑞不致背负“不孝”的罪名,又不致再为子嗣烦恼,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朱厚熜苦笑道:“李先生有所不知,但凡为国为民有用之人,能包容的,朕一定要包容,我大明朝李时珍只有一个,海瑞也只有一个,朕是真心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败名裂啊!”
李时珍离座起身,跪了下来,慨然应道:“皇上如天之仁,体惜臣下,微臣一定规劝海瑞改过自新,不负圣心厚望!”
次日早朝时分,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宣太医院院判李时珍上殿,擢升他为太医院院使,不必到衙理事,专意重修本草,赐名曰《本草纲目》,授“奉旨采药”金牌一面,其上刻有明发上谕,朝廷各部院司寺、天下各省府州县见此金牌如见天子,一应需求尽力满足。对于这样的千古奇闻,满朝文武无不暗自咋舌。
其后,李时珍又遵上谕,从奉调进京的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中遴选了二十名身强力壮,能吃苦耐劳,又有一定医学基础的人做为助手,经过短暂的集训和准备,立刻动身前往云贵,开始“奉旨采药”。
自从指使门生房寰上奏疏弹劾海瑞之后,这些天里,内阁首辅严嵩一直忐忑不安。隐忍了五年,他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报当年的一箭之仇,是因为海瑞当初上疏朝廷为杨继盛鸣冤叫屈,皇上在他的奏疏上批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留中不发。皇上在臣子的奏疏上批示“知道了”,实际含义是此事不值得重视;但留中不发,则表示皇上不喜欢这道奏疏,不想将之公诸于众。严嵩据此料定海瑞的圣眷衰了,这才指使房寰上了那道疏。可是,那么一道分量奇重的奏疏呈进大内,竟也是石沉大海,再没了下文,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包上,连个水花也没有溅起来,让他心里又发了毛。尽管儿子严世蕃对他说,皇上不但责令南直隶锦衣卫密查此事真伪,听闻奏报之后还摔了茶碗砸了砚台,也未能使他稍微轻松一点。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回过味来,原来竟是海瑞的那个知交好友李时珍在皇上面前说了情!
论职位,李时珍不过是个正五品且不必到衙理事的闲差,与严嵩这个从一品的少师、内阁首辅无异天壤之别;论权势,李时珍没有半点权柄在手,严嵩经过这几年不动声色的苦心经营,在朝中势力已能与当年权倾朝野的夏言一党相抗衡。可是,思来想去,严嵩还是决定暂且放过这个多嘴搅了自己报仇大计的李时珍一马--庄敬太子身染沉疴,在这个时候,皇上责令御医李时珍奉旨采药,焉知不是为了治好太子的病?历来权臣再得皇上的宠信,能和皇上的亲生儿子、大明江山社稷的继承人相比吗?耽误了太子的病,皇上追究下来,严家大小三百多颗人头也不够砍!
想到自己这些年里,为国事政务殚精竭虑,十天半月也难得回一次家,在皇上的心目之中分量还不及一个御医,严嵩心中不禁万分沮丧,更涌出一股悲凉,就借口偶感风寒,告病不出。谁知道,皇上当天就移驾严府,坐在他病榻之上,握着他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手嘘寒问暖,还嘱咐他安心养病,不必再象以前那样操劳国事。
皇上何曾亲自探望过染疴的臣子?天恩如此浩荡,没有使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严嵩感动半分,朱厚熜随口说出的那句“安心养病”,却让严嵩顿时毛骨悚然:朝政争斗,向来你死我活,既然海瑞圣眷未衰,那么就是自己圣眷衰了,皇上莫非又起了换马之心!
于是乎,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内阁首辅严嵩本已染病不起,皇上亲至探望,竟使他不药而愈,第二天就能继续到内阁当值理事。这是皇上的圣德巍巍,又有诸神呵护,所以才能福及朝廷辅弼重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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