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嘉靖二十九年的三月份,又到了三年一度的会试大比之期。马宪成如今有三百多万的存银在手,也财大气粗了起来,不但依照去年向严嵩做出的承诺,给礼部补足了花捐减少所造成的费用缺口,还多拨了白银五千两。不过,当初的花捐,礼部可以玩猫腻,户部明着拨出的银子,他们可不敢随便中饱私囊,除了悄悄给各位考官提高了阅卷的润笔费,给承差办事的吏目提高了饭食补贴之外,全部用在了应试的几千名举子身上。应试举子进场,每天多了一两肉、两钱油,知道这是彰显朝廷尊儒重教、礼待士人之义,无不齐声颂扬圣恩浩荡。
有了嘉靖二十六年的成例,增开制科、时务取士就成了朝廷旧制,京师大学堂的那些太学生,还有许多不善八股,不得不转而靠时务之能谋求进身之阶的读书人无不对此翘首期盼。经过三年死啃《大明时务百科全书》的不懈努力,无论考生,还是最后中式的举子,水平都比三年前首次开时务科取士时高出了不少,不少考卷已能达到另一个时空的中学生水平。面对这样飞速的进步,嘉靖帝朱厚熜不胜欣慰之至,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丝担忧: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自己工科学士学位的那么一点老底子,不知道还能够资格当几届算学、格致、化工、经济等科目考生的主考官……
明经科取士照例在制科之前,是为了让那些不幸在杏榜上名落孙山的举子还能有机会再在制科上再搏一把,这与唐朝先制科后进士科的规矩截然相反,那是因为官场士林还是固执地奉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为正朔,不肯向皇上低头,将杂学与理学等而视之。不过,在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之前,天下士人学子还从未听说过朝廷会增开制科以时务取士,那些举子只知道钻研经学要义、八股文章,谁会去理会那些农工医卜之类的杂学?因而上一科会试大比还没有人能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今年就不同了,有好几位举子在明经科落榜,却在制科东方不亮西方亮,也跟那些蟾宫折桂的明经科进士一样堂而皇之地穿上了官服,昂首阔步走上了大明官场。
跟历史上一样,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大比可谓明星辈出,张居正破格由举人被拔擢到翰林院为庶吉士,进了“储相”培训班就不必再参加会试了;其他的人,如殷士谵、殷正茂、王崇古、王世贞、杨继盛等人,哪一个都是在明朝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但嘉靖二十九年的会试大比就显得黯淡多了,朱厚熜觉得眼熟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个名曰潘继驯,字时良;一个名曰谭纶,字子理。
潘继驯就不用说了,如今工部在分段治理黄河时采用的“束水冲沙法”,还是朱厚熜剽窃自数十年后潘继驯任工部侍郎兼治理黄河总督时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唯一一点创新是他从综合治理的角度提出了上游多种树,减少水土流失。把人家辛苦一辈子才取得的科研成果提前几十年操练了出来,若是不钦点人家当进士,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至于谭纶,他的名字是和俞大猷、戚继光两位名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朱厚熜依稀记得,三人从跟着胡宗宪在东南打倭寇起,就并肩作战,谭伦有进士的金字招牌,明朝实行文官节制武将的制度,俞大猷、戚继光是他的手下。其后,戚继光跟着谭纶一起到了北方,戚继光为蓟镇总兵,谭纶任蓟辽总督,还是他的上司,将帅配合默契,震慑蒙元各部十年不敢南下犯边。根据明朝的军功封赏制度只论斩敌首级,就因为没有人敢来蓟镇寇边犯境,害得戚继光的战功远不如谭伦手下另一员大将、辽东总兵李成梁那么显赫,虽说他攀上了张居正这棵大树混上了从一品的右都督,至死却连个爵位也没有捞到,真应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这句古话!
不过,这两个人虽说在历史上大名鼎鼎,可是在这次会试大比中科名都不显赫:潘继驯是二甲三十六名,授进士出身;谭纶落到了三甲七十四名,授同进士出身。朱厚熜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提起朱笔,把他们的名字圈到一甲进士及第,取代那三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冲动--按照朝廷规制,三鼎甲是要直接进翰林院的,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编修。在他看来,象潘继驯这样的人才不进工部任观政、谭纶不进总参谋部任参谋,却到翰林院或研究中央文件或吟诗做赋,简直是对人才极大的浪费!
回到明朝这么多年,朱厚熜明白了一个道理:能从千军万马竞过独木桥一样残酷的科举制度中脱颖而出的人,个个都是天才。比如说潘继驯,兴许在调任工部侍郎总督河道之前压根就没有接触过水利学、工程力学、建筑学等专门学科,不是天才,怎么就能想出“束水冲沙法”这个被沿用至今的治黄良策,成为有明一代最伟大的水利专家呢?比如说谭纶,在和戚继光一起打倭寇之前,分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就能在嘉靖后期至隆万年间迅速崛起,成为一代军事奇才呢?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了。如今把他们一个放在工部,一个放在总参谋部,虽说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但也算是因材施教,总比让他们只靠自己的天赋,自学成才的好!
可是,跟上面两位不同,另外一个让朱厚熜觉得似曾相识的名字,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人叫罗龙文。
今年的制科也和三年前一样,开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虽说奇人海瑞、奇才徐渭两大名人的学历问题已经解决,但是,上一届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涌现出的人才,简直比明经科还要多;而且,那些人能在朝廷征求时政之弊的考试中脱颖而出,无一不通晓政务,完全没有必要象明经科进士那样,要分配到各部任观政,实习两三年才能派上用场,可以称得上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的精专之才,朱厚熜怎么舍得宰掉这只能下金蛋的母鸡?
今年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又让他发现了一名人才,这名考生名曰罗龙文,纵论开海禁之后如何大力发展远洋贸易及防备海盗、倭寇,所提建议无不切中时弊,尤其是他在策论中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观点:当前倭寇已基本销声匿迹,对大明海疆威胁最大的外夷是来自西洋的佛郎机人,并针对这一点提出了招抚海盗,“以海寇卫海疆,御外夷于国门之外”之策,恰好符合朱厚熜对国际形势的判断,也为日后为执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的徐海等人恢复名誉做了铺垫。朱厚熜喜出望外,若不是因为为了照顾官场士林的情绪,制科照例不排名次的话,他真想把这个罗龙文点为状元。
不过,再三地看罗龙文的这份策论,朱厚熜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想来想去才意识到,问题不是出在策论上,而是出在罗龙文以工整的楷书写在试卷右边的名字上--这个名字蛮耳熟的!
几乎想破了脑袋,挠下的头皮屑已经在龙袍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朱厚熜也没有想到罗龙文究竟是干什么的,竟然能让自己对他的名字有印象,不得不施出最后一招,老老实实地对吕芳说:“朕觉得罗龙文这个名字似曾听说过,你查一查他的底。”
这些年里,上天要降下许多忠臣良将来辅佐皇上中兴大明的消息在大明官场乃至市井里巷传得沸沸扬扬,尽管众多官员都是孔圣门徒,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但那些目不识丁的市井闲汉,还有那些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乡村野老却都深信皇上天听若雷、神目如电。
其实,比之那些人,曾为大明内相多年,至今还把内廷和特务机构镇抚司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吕芳更是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实在是见多了皇上时常会有的神神道道之举,远在万里之外的俞大猷、戚继光、海瑞、李时珍、徐渭,甚至异域倭国的织田信长,皇上不但知道他们的姓名,还对他们的脾气心性、所学所长了如指掌,镇抚司只需按图索骥,把这些人一一找来为朝廷所大用便是。而且,事实证明,皇上看中的人都是国之干城、社稷之才,即便是那个迂腐的海瑞,政绩官声也非寻常官员可比。虽说也曾有过意外,比如说叫做“努尔哈赤”的女真人,叫做“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的倭人,镇抚司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有找到,但谁能说托梦给皇上的神仙就不会一时犯糊涂,说错了名字?或者,皇上梦中并未听得真切,以致至今还有明珠埋没于草野之间……
因此,一听说皇上对这个叫“罗龙文”的制科进士有点模糊印象,吕芳立刻想到一定是神仙又托梦给皇上,说上天又降下了辅佐皇上的忠臣良将,立刻命镇抚司派人暗中去查一查罗龙文的底子。
镇抚司如今吞并了东厂,人力和权势都增加了不少,工作效率也日益提高,接到宪命立即出动,很快就把调查的结果送到了吕芳的案头。吕芳看后不禁摇头叹息,拿着仿单就来到了东暖阁,仍屏退了御前办公厅诸位秘书,向皇上造膝密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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