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番辛苦地逐个问候到了所有人之后,朱厚熜对俞大猷说:“大家都等半天了,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开席?说起来真是对不住你啊,好不容易请一次客,却被我这个不速之客给喧宾夺主了……”
俞大猷陪着笑脸说:“王先生能大驾光降,我等荣幸之至。”一边说着,一边把征询的眼神投向了杨尚贤。
杨尚贤微微一点头,俞大猷便冲着楼下喊道:“店家,上菜!”,然后把朱厚熜让到了中间主桌的上首位置。杨尚贤有护卫之责,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皇上的身旁;另外一边,俞大猷和戚继光推让了半天,一个说“远来是客”,一个说“客不压主”,各有道理,争得面红耳赤,朱厚熜就做主,让远道而来的戚继光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泱泱中华礼仪之邦,最讲究尊备贵贱,照例该由在场职位最高的文臣武将陪“王先生”坐在主桌。若论职衔,俞大猷和戚继光二人都是正三品指挥使,在场诸人只有兵部左侍郎兼明军总参谋长杨博与他们品秩相当,但明朝厉行以文统武,众人都把高拱、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皇上秘书让到主桌,连正五品的东海舰队参谋长徐渭也被强拉到主桌。这也比较符合朱厚熜的想法,他只命躲在一旁的亦不刺也坐在自己这一桌。亦不刺想要推辞,却想到自己也断然难以坐到其他桌上去惹别人厌烦,只得遵命。
众人刚刚坐定,几位彪形大汉端着偌大的条盘拾阶而上,不用说,都是镇抚司的人,临时客串店小二--他们一来到薰风阁,就先把所有在二、三楼招呼客人的店小二给关了起来,无非是担心有人会生出谋逆之心,伺机下毒或行刺皇上。
此外,更让他们高兴的是,皇上要演出这场礼贤下士的好戏,跟每个人都拍肩膀、说话,他们已把薰风阁备下的各色菜肴都逐一试吃过了,确认无毒。
这仍然是杨尚贤所谓的“职责所在”,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小题大做,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薰风阁的老板祖上从成祖文皇帝年间就在京城里讨生活,自正统年间开了薰风阁,迄今也有上百年了,历来家训都是“安守本分,和气生财”,一辈辈人一直埋头做生意赚银子,把根本上不得台面的猪头肉做成了冠绝京城的美味佳肴,无论是服蟒腰玉的高官显爵,还是市井升斗小民,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对他来说,只要不打仗,能安心安心地做他的猪头肉,不管是哪位万岁爷面南背北,又有什么关系?或许,若是知道当今万岁爷驾幸自己的店铺,只怕他激动之余,还会更加卖力地伺候,施出看家的本领煎炸烹炒,一定让万岁爷尽兴而来,满意而去--要知道,当今万岁爷推行的嘉靖新政鼓励农桑,繁荣商贸,老百姓的腰包鼓了,能吃得起馆子的人多了,薰风阁的生意也越发的好了;官府的人也不敢再随意上门敲诈勒索,可以安心开店做生意赚银子,这样的太平盛世,哪个老百姓不愿意?又有谁会想到要去下毒或刺杀这样的一位皇上?
乍一见到这些“店小二”,朱厚熜先是一愣,继而苦笑起来,对杨尚贤说:“韶安啊,我真是服了你了,这些人少说也是个六品百户吧?公然到这里来当店小二,也不怕被御史查知,参你们一个‘玷污大明官箴’的罪名?”
见杨尚贤尴尬地笑着,不好应声,朱厚熜摆摆手:“算了,知道你们也难,也就不说什么了。上了菜之后,都坐下一同吃酒!说真的,尽管朝野内外对你们有颇多误会,但在我看来,你们和俞志辅、戚元敬他们也一样,都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永固、社稷安泰。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在明,你们在暗而已。平日把你们管的严,是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人,自家人都管不好,我还怎么管别人?”
镇抚司那些校尉自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在俞大猷、戚继光等武将们听来,更是觉得皇上高看自己一眼--要知道,镇抚司可是历代皇帝引为心腹、视若手臂的人,皇上能把自己与他们相提并论,这份圣眷,绝非寻常臣子可比……
薰风阁早就做好了准备,各色菜肴流水般地往上端,顷刻间,七大碟八大盘就摆了满满一桌。中间一个尺半见方的红漆黄杨木条盘里,盛满了刚出蒸锅的猪头肉,一片片通红透亮,切成薄薄的片码在盘中,热气腾腾,阵阵香味直冲进每个人的鼻子。
在场诸人,除了高拱、杨博和张居正之外,都是军中好汉,素来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酒,有的甚至无肉不欢。出身营团军的那些军官对于这京城名吃自然想得不行;而东海舰队那些其他部队出身的军官,听他们说的多了,自然也是心驰神往,早就想来此大快朵颐。但是,有这个“王先生”在,他们哪敢随便造次,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偷偷地吸着鼻子,嗅着那足以把肚子里的馋虫和口水都勾出来的香味,还生怕被“王先生”看见。
朱厚熜却夸张地耸耸鼻子,大叫道:“好香!这玩意儿趁热吃才香,我就先不给诸位敬酒了!”说着,他提起筷子,拈了一片扔在了嘴里,仔细地嚼了起来,说:“好,肥而不腻、香,真是香!”
然后,他又不停手地拈了好几块一起放在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用筷子指点着条盘里的猪头肉,说:“来来来,大家都赶紧趁热吃,要不我一个人就包圆了。”
皇上如此不拘小节,众人也都轻松了下来,纷纷提起了筷子,虽说有“王先生”在,不好再象以往袍泽聚会时那样放浪形骸地闹酒嬉笑,只要不和“王先生”坐在一桌,还是有机会大饱口福的。
回到明朝这么久,除了偶遇俞大猷的那次在淮扬酒肆下过馆子之外,朱厚熜还从未品尝过民间美食,吃得十分舒服。那一桌上九个人之中,杨博、高拱、张居正和徐渭四人是文官,要讲究个礼仪法度;杨尚贤、俞大猷、戚继光和亦不刺四位武人也不好在君前失仪,就数他“王先生”吃相最不文雅。
吃了一阵子,朱厚熜对杨尚贤说:“你把老板叫过来吧。”
尽管薰风阁的老板不知道今晚来的这帮贵客都是什么人,排场竟如此之大,连店伙都不让上去伺候,但想必来头不小,尤其是最后来的那位“王先生”,出手十分阔绰,先赏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吩咐各色拿手菜肴尽管上,他当然不敢怠慢,赶紧跟着杨尚贤进来,见“王先生”坐在主桌上首,赶紧请安不迭。
朱厚熜饶有兴味地问道:“你这猪头肉是怎么制作的?”
那个店老板每日不晓得要接待多少客人,形形**的人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见这位“王先生”虽言语和蔼,却出手阔绰、派头十足,旁人对他更是持礼甚恭,就料定他定是有官身之人,忙说:“启禀大老爷,小人这店里头的猪头肉,都是熏制的。”
“我知道你是熏制的,湖广、云贵川一带的熏肉也算是名产,但烟气太重。你店里的这熏猪头肉,怎么没有烟气,反而透出一股子药香?我吃着觉得十分合口啊!”
那个店老板正要回话,突然瞥见另外一张桌子上坐的两位客官胳膊一抬,露出了便服袖子里的绣花扣腕,几代人在冠盖满京华的北京城里开店,自然知道按朝廷的规矩,这可是四品将官才能佩带的东西啊!而四品将官都只能坐在一旁上不了主桌,主桌上的这位“王先生”的来头可就大发了,不是二品的尚书,少说也是个三品的侍郎大老爷!他立刻就诚惶诚恐起来,听到这等显赫的人物称赞自己的猪头肉“合口”,受宠若惊,忙说:“承蒙大老爷夸奖,您老真是吃家,有您老肯赏脸来品尝,小人也不枉开了这片小店……”
皇上身边来了外人,已让杨尚贤十分紧张,又见那个店老板唠唠叨叨答非所问,更把皇上称为“吃家”,不由得大怒,便喝道:“少罗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爷,你熏制这猪头肉有何秘方。”
杨尚贤一开口,那个店老板身子猛地一晃,头上的冷汗立时就冒了出来,嘴唇哆嗦着说:“是是是……”
旁人倒也罢了,这位爷可更是非同寻常。先前莫名其妙来了许多人,径直就把二楼所有的客人给赶跑了,那个店老板以为有人来砸招牌,赶紧出面,却还没等他开口,一面腰牌就在他的面前一亮即收,腰牌上那“北镇抚司”四个镏金大字当即把他吓得瘫软在地上。然后,他就被人提溜着脖子,象抓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吩咐他把三楼的店小二全部叫下来,不用他们伺候;并对他说一是要拿出看家的本事做菜,务必让人吃得高兴;二是今天的事情要烂在肚子里,不许对旁人说半个字。尽管那些人没有告诉他如果做不到究竟会怎么样,那个店老板自己心里也明白,别说是拆了他这间薰风阁,他那把老骨头大概也会被人拆了。而此刻问话的人正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差爷的头目,怎能不让他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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