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龙文显然是初涉官场,还摸不透朝廷的水有多深,简直小觑了相府门第的声威。看严福那架势,简直比二三品的六部堂官佐贰还要大,一点也没有在意那个把自己这个仆役称为“严先生”的人是大明朝的六品官员,板着脸,用鼻子冷哼一声,说:“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家太老爷这几日在内阁当值,且不得回家;老爷会客未完,也不得空见你。若是不急,就留下帖子明日再来;有急事就安心在这里等着。老爷若是心情好,兴许会传你入府一见。”
说完之后,严福也不顾那位官员脸上无比尴尬又无比遗憾的表情,冲着罗龙文做了个“请”的手势,头也不回地往上走。
碰了这个钉子,换做其他人或许就泄了气,但那位官员仍不甘心,紧赶几步,在二楼的楼梯门赶上了严福,一边向怒目而视、张嘴就要骂人的严福陪着笑脸,一边低三下四地乞求道:“严先生、严先生,下官确实想见一见严阁老或严大人,相烦再通报一声,不胜感激,不胜感激。”
说着,那位官员拉住了严福,把一件东西塞到了严福的手中。
严福却没有他那么矜持,当着罗龙文的面就摊开了手掌,见是一块赤金,分量也还不轻,就顺手揣进了怀里,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你找我们家太老爷和老爷有什么事?”
“哦,”那位官员犹豫了一下,说:“小弟新近刻了一部书,意欲送上请严阁老和严大人斧正……”
严福皱着眉头,说:“只是一部‘书’吗?”
那位官员忙说:“当然不只是一部书,还有文房四宝奉上。”
国朝养士两百年,朝野内外、官场士林,乃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着一股挥洒不去的儒雅之气,大明官员又多是功名在身的圣人门徒,天下十分斯文,官场占尽九分半。别的不说,就连送礼都很有讲究,尤其是送给严嵩这样既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僚、又是名动天下的当世大儒的人,一定不能把银票照直送上,不但瞧着不雅气,更是辱没了斯文,会被主人当场赶出府去,甚至要交付有司以行贿论罪--要知道,多大面额的银票,能买得来正人君子的操守、能换得来大明官员的气节吗?因此,眼下最时兴的是送“书”和“文房四宝”。当然了,这些“书”和“文房四宝”都非同寻常,书里要夹上“书帕”,非金即银;而文房四宝中,那砚台是银子铸的,笔管是金子打的,一块块的墨也非是寻常香墨,都是一整块的金子或银子……
严福听说还有“文房四宝”奉上,面色再度缓和下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日月兴酒楼的二楼全是雅间,门都关着,也不晓得有人无人,但严福身旁却有一个年轻儒生,那位官员碍于官员体面,怎么好意思当面说出自己请托之事?便瞅了瞅罗龙文,为难地说:“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严福说:“不妨事,都是极相熟的朋友,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有外人在场,那位官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嗫嚅着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严福勃然变色:“我整日忙得脚步沾地,哪有那等闲工夫来听你磨牙?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
那位官员又拉了一下严福的手,然后打躬作揖道:“得罪,得罪!实不相瞒,下官是太仆寺的寺丞赵参鲁,六品官也做了好几年了,一直没能动窝,想求严阁老和严大人给挪个位子……”
罗龙文为之一惊:原来还以为这个官员是六部寻常主事,却不知道他竟还是小九卿衙门的佐贰,按照大明官制,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和定制三名的正四品的少卿之下,就要数得上他们这些定制四名的正六品寺丞。以这样品秩虽然不高,声望却不小的职位,尚且对严福这个下人如此礼敬,更遑论自己这么一个刚刚中式的进士,心中还残留的那么一点对自己和严福称兄道弟感到羞愧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
严福问道:“只是动一动?”
赵参鲁厚着脸皮说:“若能外任江南某地知府,当然是最好不过。若不能,同知也是可以的……”
罗龙文方才还有些奇怪:太仆寺管北直隶、河南、山西、山东诸省马政,每位寺丞分管一省,每季点视印烙,或是解马交差,地方官府及在编马户无不悉心打点,论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肥缺了,那个赵参鲁为何还不知足,此刻才明白过来,他是想从六品升迁到正四品的知府或正五品的同知。京官外任,只要不是获罪被贬,升上一级两级倒也平常,但象他那样指名要去江南某地,就显得有些过分了……
严福把那块硬塞在自己手里的赤金也揣到怀里,打断了他的话:“行了,知道了。多大点的事儿,我们家太老爷且不得空读你的‘书’……”
赵参鲁慌忙打躬作揖,连声说道:“万望哂纳,万望哂纳。”看那架势,似乎严福再也拒绝,他就要当场跪下了。
严福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就说:“这样吧,我给你瞅个当儿回禀我们家老爷,看他能不能抽空过问一个你的事情。把你的‘书’和‘文房四宝’都留在这里,待会我让人来拿。不过呢,老爷今日且不得空,你先回去,什么时候有空了,自会派人找你来,仔细说道说道。”
赵参鲁想必知道严府的规矩很大,治家甚严,下人且不敢擅自收礼。也就是说,只要严福收了他的“书”和“文房四宝”,就一定会转交给严世蕃,如果严世蕃觉得他的“书”和“文房四宝”尚有可取之处,那么,他所请托的事情就有眉目了,喜滋滋地连声说道:“谢严先生,谢严先生。”拜别而去。
既是酒肉朋友,又因严福一直负责在他和严家之间传递消息,罗龙文可是把严福喂得饱饱的,两人之间自然是熟不拘礼,又上了几个台阶,看看左右无人,罗龙文笑着打趣严福道:“严大哥,那位赵大人倒也大方,出手便是十两赤金,想必他那部‘书’也不薄吧。你严大哥如今在小阁老面前如此得用,这些年里,可是捞肥了啊!”
“这算什么!”严福把嘴一撇:“想当年,我们家太老爷就算是没有当上首辅,那些个总兵、督抚,哪个不是上赶着来拜?那出手才叫一个大方!没有上百两银子,休想指望我领他进花厅。就他那‘书’啊‘文房四宝’啊什么的,还想谋个好缺?我们家老爷未必能瞧得上眼!”
罗龙文赞叹道:“难怪官场中人那样看重你严大哥,若无你的引荐,他们都只能得窥相门而不得入啊!”
严福一哂:“你罗相公是不知道,我是最烦他们这些做官的了,整日价这山望着那山高,为了升个官换个好缺,天天缠着你。可有什么办法呢?如今这世道,他不恨你要钱,倒恨你不要他的钱。你一不要钱,得罪的人就多了!”
“哦?”罗龙文来了兴趣,追问道:“严大哥这话怎么讲?快跟小弟说道说道。”
严福笑着说:“哎呀,你罗相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你要了钱,把事儿给办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十倍百倍地捞回来,何乐而不为?你若不要钱,他的事儿办不成,岂非断了财路,又怎能不恨你?还是我们家老爷说的好,如今的风气就是这样,想洁身自好,除非你不来这官场上混!”
得意洋洋地说完之后,严福才意识到罗龙文一直把自己称为“严大哥”,而且,自己一直在他的面前编排官员的不是,担心罗龙文面子上挂不住,就满脸堆笑,说:“哎呀,罗相公,你如今可已经是官老爷了,怎么还能跟我这个下人用旧时称呼,没来由辱没了你的身份。”
有了赵参鲁的例子,罗龙文已经毫无心理障碍,闻言立刻把脸沉了下来:“什么官老爷,什么下人!别忘了,兄弟我跟你严大哥一样,也曾在府里伺候过阁老、小阁老。如今虽说经阁老、小阁老抬举,有了功名,但说到根儿上,兄弟我和你严大哥一样,都是阁老、小阁老的人,你这么说是把兄弟我当成外人了,兄弟我可要恼了!”
罗龙文把这样谄媚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显然是非要跟严福拉平了身份,严福听了心里很受用,但他知道此人在老爷那里很得用,太老爷也高看了他几分,也不敢轻慢了此人,忙说:“且不能这么说,外面的人是外面的人,府里的规矩是府里的规矩,且不能让太老爷、老爷说我不礼尊你罗先生,那就折了我的草料钱了!”
罗龙文仍坚持说道:“当着阁老、小阁老的面,兄弟我自有分寸。不过,私下里,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不是你严大哥鼎力襄助,我罗龙文怎能进得了阁老、小阁老的府门?又怎能得到功名?你严大哥的恩德,兄弟我这辈子都不敢稍忘!”
罗龙文说的这么直白动情,严福更为感动,当即翘起了大拇指:“罗兄弟,你仁义!也不枉当初老哥拼着吃我们家老爷的骂,把你带进府去。你有这样的德行,又得我们家太老爷和老爷的喜欢,日后前程一定小不了。”
“那还得你严大哥多多在阁老、小阁老面前替兄弟我美言啊!”
“你罗兄弟是自家人,哪还用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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