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路,果然再也没有那么一大票人前呼后拥地随行,只剩了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位太保带着几位大内高手,簇拥着那乘驷马大车继续前行。其时正值盛夏六月,艳阳高照,马车里不免闷热难耐,朱厚熜干脆命人卸去了大车的车顶,四周的门帘窗帘也都取了,既图个凉快,又能饱揽沿途风光,还能以符风餐露宿之意。有时兴之所致,他还站了起来,凭轼而立,极目远眺,车风扑面,衣袂飘飘,好不潇洒!
为了不惊动地方官府衙门,进而曝露皇上微服出巡的秘密,马队途中打尖歇马,都选择民间的酒肆饭铺,这正符合朱厚熜的心意,不但能从临桌酒徒食客的闲谈中听到当地州官县令一鳞半爪的官声风评;还能品尝到各地美食,尤其是那各具特色的地方风味小吃,让吃惯了尚膳监御厨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的他经常赞不绝口。
因为皇上并没有带内侍宫女随行,临行前,杨尚贤被吕芳再三叮嘱要照顾好皇上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刚开始,他既担心民间吃食不干净,又担心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不对出身湖广安陆的皇上的口味,但见皇上每每都能大快朵颐,也就释然了。
但是,杨尚贤等人为了确保圣驾安全,与高拱、张居正一道拼死力谏,朱厚熜不得不放弃了投宿客栈的要求,还得凭借着高、张二人手中的勘合入住官驿。
明朝在全国各大要地设有数百座驿站,归兵部管辖,负责全国军情急递之上传下达,并负责在职官员进京、赴任及出差公干之食宿接送。设立驿站本为消息传递顺畅并公务简便,但兵部为求方便,每年给京师各大衙门及全国各省府州县配发一定数额之勘合,持有勘合者,不单路途食宿有驿站接待,一路上轿马官船由驿站供给,临行还由驿站按照品秩送上一份礼银。如此一来,小小的一纸勘合便成为官场上身份之象征,朝中高官大僚当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或其家人仆役也俱都享此殊荣。全国数百座驿站已变成官员游饮宴乐敲诈勒索之所,驿递制度已日渐成为国家财政之巨大负担。
嘉靖二十二年,为了解决国家财政危局,朱厚熜推行新政,其中一大内容就是“驿传之禁”,责令兵部从严管理勘合的发放,按圣旨或各部公文申领发放,年底凭存根逐一核对;规定因私旅行或其他未持有兵部勘合者一律不得驰驿,因公出行并申领到兵部勘合、入住官驿者无论品秩一律不得超标准索要酒食、车马。官员出门在外,在官驿白吃白住享受惯了,对于“驿传之禁”都感到很不方便;加之以前出一次远门本是那些因私出行的官员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没有贽敬相送,还得花自家的银子沿途住客店,引起了多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纷纷上疏写奏本,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朱厚熜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之艰难,将那些奏疏见一本驳一本,并严令有司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刚施行的前两年,因违反条例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处分了几十个,如大理寺卿赵淳郊游,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堂堂的小九卿衙门的堂官被降职一级;四川按察使查亮进京公干,要驿站多拨三匹马载其仆役并索要酒食,自从三品连降三级降至正五品涪陵知州,严刑峻法之下,好不容易堵住了这个漏洞,施行头一年,兵部设在全国的数百个驿站节省开支就高达上百万两银子,这才有了兵工总署开办怀柔铁厂的经费。
不过,这两年里,随着国家财政的好转,兵部在勘合管理上又有些松懈了,为图省事,又走回到了预先发放的老路子上,年底核算向户部报帐时才补报相关审批手续,方便倒是方便,可又开了天大的口子。朱厚熜虽然也清楚驿递制度之弊端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但他却不能容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治理的秩序井然的驿递制度再次成为官员们营私敛财的痼弊,为此于今年年初下旨重申了“驿传之禁”,并切责了兵部,还责令户部仔细核对兵部去年各地驿站报来的账单,该追缴的追缴,该弹劾的弹劾,一定要下大力气查堵漏洞,将驿传之禁落到实处。从这次一路出行的情况来看,执行的还算不错,除了第一天入住兴隆驿,因驿丞孙立乾先是被几十名缇骑校尉的大排场给震住了,紧接着又被镇抚司的腰牌吓得魂不守舍,将什么勘合不勘合的全然丢到了爪哇国之外,其余的驿站都要求他们出示勘合,查验无误之后才准予入住,令朱厚熜不胜欣慰之至。
查验勘合是因为必须执行皇上三令五申的“驿传之禁”,有这么多的天子近臣和镇抚司上差大驾光降,驿丞无不诚惶诚恐,一边小心翼翼地伺候,一边赶紧派人通知当地官府。当地知府知州或县令谁不知道“高大人”、“张大人”是皇上身边正在得用的亲信近臣,而同行的各位“太保爷”则更不得了--结交他们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处,可若是得罪了他们,一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闻讯之后,无不马上召集僚属赶到驿站,前来拜望各位“钦差大人”。
这些知府知州或县令大多数都是两榜进士出身,都在廷试和琼林宴上见过皇上的尊容;即便没有中过进士,被吏部文选司诠选就任各级地方官府衙门正堂的官员照例都要入京觐见皇上,面谢圣恩。朱厚熜大致知道,各地知府县令这些牧民之官虽然品秩都很低,肩上的责任却很重,可以说是封建官场最苦最累的官员,促农桑、平冤狱、靖治下、安黎庶等等诸多政务往往让他们从年头忙到年尾。因此,每逢有州官县令入京觐见,他不管多忙都要挤出时间亲自接见,教育他们遵纪守法,廉洁奉公,上不误国家,下不误百姓;再说上几句勉励的话,让那些人以后再泼命似地给朝廷办差的时候,心里能舒坦一点,身上的劲头也能足一点。
虽然连朱厚熜自己都知道自己每次说的都是些俗话套话扯淡的话,也让已经被大明王朝两京一十三省每日不知凡几的政务和雪片一样涌进大内的奏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他更加疲累不堪,但实践证明,这样的效果非常的好,几乎每一个被他接见过的州官县令,无一不感动的痛哭流涕,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谨遵圣谕,尽心王事,治平辖内,保境安民云云。看到这些人恨不得马上回到任所连夜处理公务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再累再烦也是值得的。
可是,这么一来,那些州官县令都得以亲睹天颜,使微服潜行的朱厚熜既不能象接见葡萄牙外交使者佛朗西斯卡拉之时那样,假扮成“高大人”;也不能再玩什么“王上白先生”的把戏。于是,他有心借此机会考察当地政务民情的想法就成了泡影,只能老老实实地躲在房间里,让高拱、张居正两人出面与那些州官县令寒暄,在闲谈之中了解当地政务民情之后,再向他汇报。
高拱和张居正能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负责圣驾安全保卫的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等太保却对此十分不满,认为应该严令驿丞不得泄露钦差入住的消息,却被朱厚熜阻止了--一来难免会让人觉得高拱、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架子过大,难以亲近,对他们的官声风评不利;二来也使自己和高、张这两位宰辅之才丧失了实地了解各地政务民情的机会;还有其三,直属兵部管辖的驿站跟当地政府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很难处理,常年所用的车马差役要依靠地方官府衙门征派,这样不近人情的作法虽然方便了自己,却让人家这些可怜的八品驿丞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那些州官县令每每在辞别之时,还会悄然奉上面额不等的银票作为赙仪贽敬,这本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官场陋规,却令高拱、张居正二人尴尬不已更惶恐难安,只能板着面孔,摆出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样子坚辞不受。那些州官县令心中嗔怪这两位年轻的官场新贵不通人情世故不懂为官之道,表面上还得奉承他们素丝不染,堪为国朝清官廉吏之楷模。
龙舟船队仍慢悠悠地游弋在漕河之上,镇抚司的秘密渠道每日都能及时传来消息,朱厚熜虽龙潜在外,亦能对朝局动向了然于心,就悠然自得地一边考察各地风土人情,一边逍遥自在地游山玩水,听高拱、张居正两位大才子纵论诗文。回到大明这么多年,终日忙于军国大事,如今总算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一路南下,到了镇江,游览了天下闻名的金山寺之后,朱厚熜一行人却不去往南京,而是折向东南,直奔松江府而去。
这才是他此行微服出巡江南的目的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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