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渠已经走了好久了,赵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至门外人影一闪,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看畏畏缩缩躲在门外的来人是谁,径直叫道:“田大人,请进来吧。”
知府大人和省里来的巡抚大人议事,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敢在门口闪面的,大概也只有赵鼎的副手、松江府正五品同知田有禄了。
果然,进来的正是田有禄。他已年近五旬,中进士也中了十来年,就因为为人木讷,才具平平,既不会看眼色又不会看风向,胆子又小,得不到当道大僚的赏识和提携,这么多年来官运一直不顺,到现在还只是个同知。
进来之后,他畏畏缩缩地问道:“听那些差役们说,刘抚台走了?”
赵鼎虽然是田有禄的顶头上司,也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的庸碌无为,却敬重他是官场先达,对他还算客气,点点头说:“走了。”
田有禄明显地松了口气,赶紧从袍袖之中掏出了几张单据,双手奉上:“府尊,这是这两天的赈灾用粮的清单,请您过目。”
刘清渠方才说过,夏言和他已经决定,将应天府的粮食全部调给苏州和其他地方用于赈灾和推行改稻为桑,显然就是想用断粮这一招毒计来压着松江府施行省里议定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可他们一是碍于朝廷律法森严,二来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并未明言要断绝松江府的赈灾之粮,只说是等湖广把粮食运过来之后才调给松江。其心之毒、其谋之深,令赵鼎不胜愤慨之至,此刻听到田有禄提到“粮”字,心中更是万分焦虑,不满地说:“田大人,这么小的事情,你签个字不就行了,何必要我过目?”
田有禄忙说:“府尊,卑职这么做,可不是怕担干系。实是因为发赈之事是由卑职主持,用粮报销若再由卑职去办,未免授人以柄,说卑职有借机贪墨之情事。卑职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
田有禄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怕担干系,赵鼎知道他是那种掉下片叶子也怕打破头的性子,也不跟他较这个真,拿过单子,略一过目,就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田有禄拿着单子就要走,赵鼎突然叫住了他:“田大人。”
田有禄赶紧停步:“卑职在。”
赵鼎说:“田大人,赵某年轻后进,辱蒙圣恩,忝居贵驾之上,心中已是诚惶难安之至。日后若非公堂议事,‘卑职’之称还是免了吧。”
“这……”田有禄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卑职……噢,下官遵府尊之命。”
“下官”和“卑职”一样,都是下属自谦的称呼,也不见得就能亲近几分,田有禄就是这种脾气,赵鼎也不想跟他再纠缠这个问题,问道:“田大人,赈灾的粮,还能发几天了?”
“回府尊的话,还能发四天。”
“前几天,我让你去问各大米行借贷粮食,借到了多少?”
田有禄摇头苦笑道:“很少,都说缺粮。”
赵鼎提高了声调:“自打吴凇江发了端午汛,哪一家米行不赶紧从外地抢购粮食,指望着能发笔大财?以知府衙门的名义借贷,借据上还要加盖知府衙门的印章,有借有还,为什么就借贷不到?”
田有禄见这位少年知府大人发了怒,腿脚开始打闪,但身为副手,原是不必下跪的,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抗辩,却又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鼎也拿自己这个庸碌无为的副手没脾气,就说:“你现在立刻去向各大米行赊购一万石粮食,所有的借据由我赵鼎签字画押,告诉他们,少则半月,多不过一月,我一定把现银奉上。”
田有禄明显地怔了一下,这才应道:“府尊,下官斗胆多问一句,这是做什么?”
赵鼎叹了口气:“你我同僚一场,我也不瞒你,如今无论是夏阁老还是刘抚台,都已经对我深为不满。指望省里很快调粮给我们松江,只怕就指望不上了。我不能让治下百姓有一人饿死,借贷不到,只有先买一点来应急。一万石粮食,大致还能顶上半个月。”
田有禄惊讶地说:“他们真的不打算给我们调粮了?我们遭了灾,朝廷要赈济,皇上是明发上谕拨了银子的……”
赵鼎苦笑道:“夏阁老、刘抚台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说不给?只是说应天府官仓里的粮食要全部调给苏州和其他地方,用于赈灾和推行改稻为桑,得等湖广的粮食运过来之后才能轮到我们松江。”
田有禄犹豫着说:“府尊,粮市上的米价已经腾达到一两半到二两一石,一万石就要一万五千两到两万两银子,府里可拿不出来啊……”
“府里的存银,不是朝廷的赋税,就是官吏的俸禄,就算有这笔银子,也不能动用。这些粮食,就算是我个人向他们赊购的,银子也由我个人来出。”
田有禄又怔住了:“府尊,你……你的意思是你自家赊购一万石粮来赈济灾民?”
赵鼎叹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田有禄既被赵鼎这样仗义疏财所感动,又替他觉得不值,就婉转说道:“府尊,下官知道你出身苏中世家,身家巨万,可也没有必要以你自家私财赈济十万灾民啊。下官说句丧气话,以你一家之力,纵然有座金山,也经不起十万张嘴这样折腾……”
赵鼎能听出他话中的关切,说:“你放心吧!再难也就是这半个月,邸报上说,圣驾已经离京半月有余,大概再有半个月,龙舟船队也就该抵达南京了。到了那个时候,哪怕只是为了装装样子,他们也得继续给我们松江调粮。只要熬过了七月份,错过了赶插木棉和桑苗的农时,他们就不会再逼着我们改稻为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松江府几十万百姓误了一年的农时,没了生计!”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百姓没有饭吃,活不下去,就要闹事。如果只是为了多产几十万匹丝绸棉帛,就让我松江府出了几十万反民,我赵鼎的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这个轻重,无论是夏阁老,还是刘抚台,不会掂量不出来!“
田有禄吓了一大跳,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当年可是连龙鳞都敢批的,他自家不要命,也别带累着旁人跟着吃挂落!于是,他也顾不得再讲究尊卑礼数,说:“府尊,下官还是要多嘴说上一句:当初你提出不施行省里‘以改兼赈’的方略和议案之时,下官就曾说过,这是对抗省里,是要担罪的。如今省里又以不调粮相要挟,决心不可谓不大,若是我们再顶着不办,到时候,一个‘抵制国策’的罪名,不是我们能担得起的……”
赵鼎冷哼一声:“那就任由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趁着水灾压低田价,把百姓的田都贱买了去?徐家已经放出话来,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做?”
“府尊!”田有禄气急败坏地说:“您老是京里下来的,该当比下官更清楚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决心,上面有皇上,内阁有俆阁老,省里有夏阁老和刘抚台,单靠我们去顶,是顶不住的……”
赵鼎换了一副恳切的语气,说:“我会一个人去顶,实在顶不住,也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担下来,不要你和我一起去顶,也不要你担什么干系。只是你在松江为官多年,跟那些豪绅、粮商很熟,出面借贷或赊购粮食的事情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这件事情,既不干犯朝廷律令,做成了还是一件天大的功德,任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我纵然有天大的罪,也连累不了你。”
听赵鼎把话说的这么透彻,语气也是十分诚恳,不禁令田有禄十分羞愧,嗫嚅着说:“下官……下官不是怕担干系,只是……只是府尊大好的前程,若是折在这小小的松江,十分不值……”
赵鼎故作轻松地一笑:“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大明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天理国法俱在,皇上更是千古难觅的明君圣主,断不会任由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断绝了百姓的生计!”
田有禄听赵鼎说的那么自信,加之又知道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是皇上钦点外放松江任知府的,不由得犯了糊涂,竟以为赵鼎不是奉有皇上的密旨,就一定是有比什么“徐阁老”、“夏阁老和刘抚台”更粗的通天之线,便说:“府尊大人这么说,下官还有什么好说的?下官这就去找那些粮商赊购粮食。不过,下官也闻说圣驾虽已启程半月,但因漕河水丰,龙舟船队走得很慢,半月之后且不一定能到得了南都。为确保我们松江不致饿死一位百姓,还得再想几条应急之策。依下官之愚见,如今我们一是要赶紧颁布告示,严令粮商向官府借贷一万石粮食,以半月为期,半月之后仍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二是将灾民发赈口粮拉平为每人每天四两,细水长流,还可多挨上几日十日,或许就能挨到圣驾抵达南京了……”
说到这里,他见赵鼎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忙说:“下官知道这两条应急之策不免有违朝廷律法规制,更有可能授人以柄,但正所谓事急从权,府尊可把前后始末今日就上疏朝廷,也给京里的知交去信,让朝廷知道我们松江这么做都是被他们逼出来的,日后纵然朝廷怪罪下来,也可跟他们有个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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