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午时分,朱厚熜一行人抵达松江,在城外的官驿安顿下来。松江驿的驿丞仍和其他地方一样,要赶紧知会松江知府衙门,被“钦差高大人”所止。朱厚熜略一洗漱,带着都换了士人服装的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安步当车,进了松江府。
才走进城门,众人就被墙上贴的一张告示给吸引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松江知府衙门严令治下各大米行不得随意哄抬粮价,并要求粮商限期将粮食借贷给官府,逾期不遵者以囤积居奇问罪。看着告示下面,落的是四日前的日期。
朱厚熜知道松江府遭了水灾,粮价势必高企,松江知府衙门限制米行随意涨价,也是为了安抚治下百姓,确保百姓生活不受太大的影响;但强行要求粮商把粮食借贷给官府就让他心中十分不满了:当初鞑靼围困京师,江南又起了叛乱,那么危急的时候,为了保护中国脆弱的民族资本主义萌芽,自己宁可劳神费力跟那些不法粮商打一场粮食保卫战,也没有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行政命令手段,松江知府衙门这么做,省心固然省心,却极大地损害了粮商的利益,受其影响,其他行业的商人岂不人人自危,对地方经济发展大为不利。看来,这个状元知府赵鼎还是囿于士人成见,打心眼里瞧不起商人啊……
朱厚熜一边想着,一边信步往前走,号称富甲天下的松江府虽说刚刚经历了一场水患,但治所华亭县县城并没有被淹,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无论是骑驴的、步行的、还是那些跟随在轿子后面疾步奔走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兴冲冲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宽敞的大街上,。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 “绸缎老店”、“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有售”等各色招牌琳琅满目。衣着光鲜的士子仕女、富户商旅被伙计高声吆喝着请进各个店铺;门口挂着灯笼、供着冬日难得一见的鲜花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门前飘扬着鲜艳醒目的酒招的酒楼更是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吆五喝六的行令声、哧哧的艳笑声,还有那酒菜诱人的浓香。
这才是朱厚熜想象中的江南名城大邑的繁华景况,方才看见那份告示所产生的不快,以及看到躲在街道两旁、猬集在那些生意红火的酒肆茶楼的那些鹄首鸩面、饥疲瘠瘦的灾民而引起的烦忧,都被眼前这一副太平盛景冲淡了。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衣衫褴褛的灾民都朝着他们这边涌过来。随行的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顿时紧张了起来,一边把手伸向了腰际,一边轻声打了一个唿哨。立刻,从前后左右闪出了十来位身穿各色服饰的彪形大汉,将他们护卫在了中间。
谁知道,那些灾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脚步不停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朱厚熜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都是干什么去了?”
接着,他的声音不禁提高了:“难道前面有衙役清城净街?”
在另一个时空,经常有记者曝光某些地方遇有上级领导来本地视察,就会指示城管或干脆动用警察,把本地的乞丐驱逐出城,给上级领导装扮出一副欣欣向荣、人民安居乐业的假象。社会主义社会尚且如此,封建社会就可想而知了,别说是有上级领导来视察,或许本城的知府大人出巡,大概也会出动衙役,把那些因为遭了灾,不得不涌进城里来讨饭觅食的灾民都赶出城去,图个眼不见为净,全然不顾灾民的死活……
嘉靖二十三年冬,高拱曾兼任过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协助顺天府衙门赈济难民是他的一大职责,此刻听到皇上声音之中已隐隐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怒气,忙说:“王先生有所不知,此刻已过了申时,到了衙门照例施粥放饭的时辰了。那些灾民应该都是去领粥了。”
朱厚熜顿时来了兴趣:“粥厂设在哪里?我们看看去。”
杨尚贤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忙说:“王先生,那里人多,是不是不要去看了?”
“不去看?”朱厚熜瞪了他一眼:“不去看灾民,我远天远地跑到江南来干什么?”
灾民失了生计,在乡间没有活路,这才涌到城里来,朝官府发赈和乞讨为生,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和别人的白眼乃至打骂屈辱,都积压了满肚子的怨气,就象是一个个装满了的火药桶,稍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炸,高拱也觉得皇上实在不该以身犯险,去“看”什么灾民,但是,话头是由自己挑起来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何劝谏,正在为难之时,只见那边蹒跚走来一个身穿百衲衣的老者,也是一位灾民,既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又是为了查问情况,高拱忙迎了上去:“老丈,放粥了您老还不去领?”
那位老者凄苦地一笑:“急什么?亮得能照得见人影的薄粥,不过能吊住命而已。走得慢一点,兴许还能捞到锅底的几颗米……”
朱厚熜也凑了过来,留神倾听老者说话,恰好就听到了这句话,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这位老丈,你是说你们领到的粥太薄?那你可知道,你们每人每天能领到几两米的赈粮?”
原来,嘉靖二十三年,在顺天府赈济从山西、北直隶等地因躲避鞑靼南侵而逃到北京的难民时,朱厚熜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施粥发赈规矩。后来,为了方便核算,更为了杜绝官员趁机贪墨,克扣灾民的救命口粮,户部进一步将发赈标准量化为每人每天八两,这一发赈标准比以前每人每天四两高出一倍,锅里的米多下一倍,粥自然也就厚了,朱厚熜颁旨允行,自此著为国朝永例。因此,他一听到那位老者说灾民领到的粥太薄,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那位老者脸上的凄苦之色更重了:“每天几两赈粮小老儿也不晓得,只知道前几天一碗粥还能顶上几个时辰,这几天……唉!”
他长叹一声,什么也不说了。
朱厚熜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朝廷早就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施粥规矩,衙门给你们施那样的薄粥,你们就没有找他们理论理论?”
“理论?”那位老者又是长叹一声:“唉!遇到天灾,能有口粥喝吊住命,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还能跟官家理论?左右是自家命苦,也怨不得别人……”说完之后,他摇摇头,蹒跚地走了。
朱厚熜已经面色铁青,尤其是那位老者的那句“能有口粥喝吊住命,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让他觉得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心里不禁愤懑地想到:一边逼着粮商借贷粮食,一边克扣灾民的口粮,他赵鼎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还想贪多少!
高拱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声:“王先生--”
朱厚熜从内心的激愤中惊醒过来,转身就朝着老者离去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奔过去。
这一下子,不但是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也惊悚地叫道:“王先生!”
朱厚熜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以及那些本应分散在前后左右,暗中护卫圣驾的镇抚司校尉再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跟了上去--他们都看到了皇上刚才那愤怒的神情,谁也不敢再出声劝谏皇上了。
君臣到了照例设在四门口空地上的施粥厂,那里已经聚集了大批的灾民,一个个都自觉地排着队,等在门口的那条麻绳之外。麻绳圈住的粥厂里,十几口大锅整齐地支成一排,锅边的木架上都站着了一个衙役,正打着赤膊,叉着双腿,操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用力地在锅里搅着。随着他们的搅动,浓浓的粥香飘了出来,等待施粥的灾民们一阵骚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拼命地吸着鼻子,追逐着那诱人的香味。
灾民们正在焦急等待粥熟放赈的时候,突然有一大票的人挤进来,不少或穿着绸衫或穿着青衣短打的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推开他们,硬生生地从人群之中挤出了一条通道。人群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位年轻人正要梗着脖子骂那些不守规矩,强行插队的人,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是来的这些人个个虎背熊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大概也不好惹;二来他们个个红光满面,衣装整洁,中间还有不少身穿绸衫、头戴方巾的士人,看那样子就不象是衣食无着的灾民,想必不是要跟大家伙来抢那一碗薄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冲犯了这些不明底细的太岁的好……
走到麻绳跟前,在前面护卫的镇抚司校尉停住了脚步,回头用眼神请示后面跟着的大太保杨尚贤。
杨尚贤也颇为为难--这虽然是一条麻绳,却代表着官府的威严。当然了,小小的四品松江知府衙门在他们这些镇抚司的人眼里,也无所谓威严不威严的。但是,一旦砍断了这条麻绳,后面那些饥肠辘辘的好几千灾民会一涌而上,场面就不好控制了。镇抚司校尉虽说个个武功高强,堪称百人敌,但毕竟只有二三十位,一旦灾民闹事,能否保证圣驾周全?
杨尚贤正在想着眼下什么也不用说了,该亮出镇抚司的招牌,招呼那边负责发赈的松江府官差过来明白回话,朱厚熜已经走了过来,抬手抓住了绳子,撩起来就钻了过去。
“王先生--”所有随员都叫了起来,同时心中一凛:皇上乃是天子至尊,能如此不顾身份地弯腰钻绳而过,大概是被气坏了吧!那个赵鼎在劫难逃,只怕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他……
镇抚司各位太保和诸多校尉固然义愤填膺,高拱和张居正脸上的愁云和眼中的疑惑之色却越发地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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