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贤等三位镇抚司的太保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宫里,想到了刚刚复设的内廷松江织造局。他们以为是那些天杀的狗奴才出京就忘了皇上的圣谕和吕公公的教诲,又在船行旧路,恣意虐待地方官员、盘剥百姓了。不过,护送他们南下的镇抚司校尉并没有走,五日一报,说的都是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为了开设棉布作坊诸事,找了赵鼎几次,都被赵鼎以“目下水患方去,救灾安民为重”为由挡了回去。李玄也没有办法,只得拿出开办经费,自己在市面上招募工匠,整修衙署,修建作坊,时不时还要骂上几句“那些狗官狗眼看人低,竟敢怠慢皇差,更不把咱家放在眼里”之类的牢骚话。连征调工匠民夫,赵鼎都不肯配合,怎能伙同织造局倒卖赈灾皇粮?
张居正知道自己的恩师徐阶是松江人氏,徐氏一门在松江算是名门望族,家中兄弟子侄仰仗族中朝廷大员之势,在乡里欺管虐民、为非作歹,在大明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难道说,是恩师的家人勾结松江知府衙门倒卖赈灾皇粮,趁机发一笔大财?
众人之中,只有高拱最为轻松,他的恩师夏言主持赈灾之事不遗余力,并且刚刚与应天巡抚刘清渠一同领衔上疏,将门生、新任苏州知府齐汉生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上奏朝廷,得到了皇上的御批褒美,怎么可能指使松江知府衙门倒卖赈灾皇粮?
想到这里,高拱再度缓和了语气,说:“实不相瞒,漕河水丰,龙舟船队走得很慢,圣驾还有月余才能龙腾南都。松江灾民不下十万之多,你纵有家私万贯,又怎能发赈一月?”
“一日八两自然不够,故此我才冒死改了朝廷的规矩,改以四两发赈。”赵鼎叹了口气,说:“本来还可以从山东等地购买玉米、红薯,供灾民充饥,奈何如今漕河要给龙舟船队让路,旦夕之间且运不过来,只好委屈治下百姓了。”
“这么说,是我委屈了你治下的百姓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内室传了出来,接着一个人也冲了出来,正是大明王朝嘉靖帝朱厚熜。
不用说,他是被赵鼎气出来的。赵鼎擅自把赈粮的标准砍了一半,高拱等人再三追问原因也不肯明说,如今却又把无法从山东购买玉米、红薯等廉价粮食的原因归结于龙舟船队霸占了漕河,怎能不让他义愤填膺?当即就冲了出来,要当面和赵鼎辩个是非对错。
本应在漕河龙舟之中优哉游哉地南下的皇上,突然现身于此,赵鼎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还在愣神之际,高拱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躬身施礼:“王先生!”
“王上白”先生微服私访,在酒肆中觅得良将俞大猷,这一段奇闻轶事如今已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被传为佳话,赵鼎又岂能不知,听高拱他们这么叫,就猜到皇上定是微服私访,不想曝露身份,慌忙跪了下来,俯身在地:“下官松江知府赵鼎参见王先生。”
不敢直认皇上,行的却是廷参大礼,此人迂腐,可见一斑!朱厚熜对他的印象越发坏了,冷冷地说:“不敢有劳赵大人行此大礼。若非你口口声声说要请旨面圣,我也不敢现身出来见你。”
赵鼎却不在乎皇上话语之中的冷漠,激动地说:“王先生驾幸松江,我松江一府七县百姓有救了!”
这个时候才想起了治下百姓!朱厚熜更是怒气冲冲,冷笑着说:“我来了,也未必是你的福!我不妨把实话告诉你,松江一府七县百姓固然有救,你赵鼎的人头只怕是要留在松江了!”
听到皇上说出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赵鼎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罪臣赵鼎代松江百姓叩谢天恩。”
一旁的王用汲却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直视天颜说:“皇上,微臣松江府推官王用汲有话要启奏皇上!”
朱厚熜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冷笑:“你就是那个主持城西粥厂的‘四老爷’?我告诉你,这里没有什么皇上,别指望着皇上会发恩旨赦免你们的弥天大罪!”
皇上话语之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之意,王用汲岂能听不出来,但他却仍大着胆子说:“回皇上,微臣不知所犯何罪,恳请皇上明示。”
“给你说了这里没有什么皇上!你犯什么罪,日后自有三法司跟你论处。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出了个杨继盛,当面向皇上呈上了一副《流民图》,原是为了救山东遭了水患的灾民;这一科出了你个王用汲,把朝廷每人每天八两的发赈标准改成了四两,真是无独有偶,针锋相对啊!好好好,有杨继盛这样的人,当然会有你王用汲这样的人,若非如此,我大明官场岂不寂寞?我不想跟你废话。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一天八两的赈粮变成四两的。”
皇上在上,无论是赵鼎,还是其他人,都不敢再出言喝止王用汲。不过,一连被皇上说了两次“这里没有什么皇上”,他总算是开窍了,改口说道:“回王先生,从前日起,松江府及三个受灾的县份发赈的粮食,是用我们知府赵大人自家的名义从各大米行赊购来的。”
“这个话你刚才已经说过,我在内室也听到了。我问你,谁让你们知府赵大人自己买粮发赈的?”
王用汲两榜进士出身,参加过殿试,见过皇上,此刻再度得睹圣颜,心中不免有些激动更有些惊惧。但是,赵大人毁家纾难,自己出资购买粮食用于赈济灾民,难道这也有错?皇上怎能如此忠奸不分?他既感到悲愤不已,又觉得万分失望,不禁被激发起了年轻士人的骨气和一片耿忠刚介之心,亢声说道:“官仓的米已经全部用于赈济灾民,米行又不肯借贷粮食,赵大人若不自己买粮发赈,松江十万灾民前日就没了饭吃!”
听出他话中语气不善,赵鼎忙厉声喝止:“大胆王用汲!君父在上,岂能如此傲慢无人臣礼!”
朱厚熜把视线又投向了他,冷笑着说:“你推三阻四不肯明言,我也就只好问他了。说得过去,兴许还能活命;若是说不过去,杀你的头,他也跑不了!”
赵鼎不愿意牵连王用汲这个刚刚中式出仕的年轻人,忙说:“请王先生容微臣明白回奏。”
“好!”朱厚熜转身坐到了正中的座位上,吩咐杨尚贤说:“给他们设座,看茶。我倒要听听,他们如何把这个事情给圆过去!”
赵鼎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皇上还能给自己赐座,不由得慌了神,忙说:“微臣有罪--”
朱厚熜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实有罪,而且罪还不清,一是擅自削减灾民发赈口粮标准;二是违背朝廷重商恤商之国策,盘剥压榨治下粮商。这两条罪过,哪一条都够把你赵鼎罢官撤职、贬谪充军乃至抄家灭族。不过,请罪的话等见到皇上再说!太保杨爷刚才说得不错,这些事,你终归要给朝廷一个说法,我们远天远地到你这松江府来,就是来听你的说法的。”
赵鼎不敢再推辞,深深地长揖在地,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落座,说:“可否恳请王先生容罪臣单独回奏?”
“不必了!我御极已近三十年,当面被人批龙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什么话都能受得!”
赵鼎看看众人,欲言又止。
朱厚熜心中更是恼怒,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当年敢上疏非议新政,身受廷杖也在所不惜;敢直斥南都逆贼之非,虽斧钺加身也面不改色的赵鼎哪儿去了?莫非如今官做大了,就没有了当初的风骨了吗?”
皇上举出自己当年的那些赢得了官场士林一致称颂的“丰功伟绩”,赵鼎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无路可退,就咬着牙说:“王先生一再责问微臣赈灾皇粮一事,微臣无言以对。只是,止十七日前,应天府运来十船共计一万石粮之后,再也没有一粒粮运到我松江府……”
朱厚熜“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是真的?”
赵鼎凄然一笑:“调运赈粮,应天府太仓应该有出库的单子,我松江府官仓也应该有入库的单子,有司职官都要签字画押,微臣万不敢欺瞒王先生。”
“怎么会这样?”朱厚熜疑惑地说:“当初我就让内阁下廷寄给坐镇南都的夏阁老和你们应天巡抚刘清渠,责令他们水路能运走水路,若因太湖和吴淞江水患未去,水路不通,哪怕人背肩扛也要把粮食运到灾区。他们明明白白回奏,说是端午汛来得猛也退得快,江湖航运已然畅通无阻,怎么半个多月没有给你们调运过一粒粮?”
赵鼎犹豫了一下子,才说道:“回王先生,至于为何如此,微臣也不清楚,是以无法明白回话,请王先生恕罪。”
朱厚熜追问道:“发赈救灾是朝廷的指令,刘清渠拒绝给你们松江调粮,总得要给你个说法吧?”
赵鼎犹豫着说:“回王先生,省里也并非说不再给松江调粮,今次水患,太湖周边许多州县都被淹没,不少地方灾情比松江更重,我们松江又是国朝一等富庶之地,省里统筹调度,先顾其他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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