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皇上给了赵鼎尚方宝剑,同意他以官府的名义帮着灾民跟那些买田大户争田价;而且,也是给了夏阁老、徐阁老一个台阶下--不论是张居正,还是赵鼎,肯定会立刻修书给徐阶,让他赶紧来信劝说自己的家人。国法在上,斧钺在前,徐家再贪财,也断然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捞这砍头的钱!把夏言和刘清渠断绝松江赈粮的原因归结于不查实情、求功心切,显然是不愿穷治其罪,即便不感怀浩荡天恩,痛改前非以挽回圣心,而是为了自保,他也得赶紧给松江调粮,不敢再因为赵鼎拒不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具体施行议案,卡松江的脖子,掣赵鼎的肘。如此一来,既安抚了灾民,又不致引起朝局动荡,皇上真是高明啊!
朱厚熜轻描淡写地说过之后,就把这个令自己痛心不已,更令众人心惊胆战的事情撇开了,继续说道:“正所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定灾民的心,让他们觉得日后的生活还有希望,什么改稻为桑,什么推行国策,也就都不用提了。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筹措粮食帮助灾民度过荒年。除了以官府的名义强令粮商借贷粮食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赵鼎心中苦笑一声:赈灾、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本来就是十分棘手的事情,又跟波谲云诡的朝局和暗流涌动的党争搅在一起,可谓生死一线,身在其中,倘若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自己搅尽脑汁,这才想出了以治理吴凇江为借口,恳请朝廷暂缓在松江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争取一点时间来筹办钱粮,帮着那些灾民跟买田大户争田价,赶在六月、七月把秧苗插下去,到九、十月份还能收一季稻谷,百姓生计有了着落,那些买田大户趁水患天灾兼并灾民土地就成了泡影。说真的,施出这一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但忤逆了夏阁老和刘中丞两位恩师之命,更是对抗应天府上司衙门,更会被人视为对抗朝廷,抵制国策推行。若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也就不用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了。不过,皇上既然这么说,或许有什么“别的法子”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赵鼎忙说道:“微臣愚钝,恳请王先生示下妙法良策。”
朱厚熜淡淡地说:“妙法良策倒也说不上,只是你们刚才谈论‘放青苗’启发了我。想必你也知道,我这次撇下龙舟船队到松江来,不合朝廷规制,倘若曝露了行藏,难免招致朝野内外的非议。但是,救灾如救火,发粮赈灾一日也不能停;眼下又已近七月,无论是赶插秧苗,还是赶种桑棉,也都是刻不容缓,也就是说借贷粮食,帮助灾民生产自救一事迫在眉睫,既容不得我优哉游哉地回到南京,再跟夏阁老他们商议谋划;更容不得省府之间公文往来,拖延时日。我就在想,内廷既然复设了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也该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难道说,皇上是想让松江织造局出面去买灾民的田?
大明朝的规制,各地的藩王、勋臣显贵都可以拥有田地,唯独皇上不可以,概因天子身为万民君父,富有四海,从来都是国家以天下之财用供养,就不必也不能拥有自己的田地,顶多也就是在京畿近郊宛平、大兴等县有几处皇庄,号称三宫子粒田,每年收些钱粮赋税供三宫主人,也就是乾清宫的皇上、坤宁宫的皇后和慈庆宫皇太后赏赐亲近内侍之用。让织造局出面去买田,不但违背了祖宗成法、朝廷规制,更犯了天下之大忌……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又起了一阵骚乱,有镇抚司校尉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钦差高大人正在和你们知府议事,你就愣敢往里闯!”
有个陌生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上差……上差有所不知,省里……省里给我们调粮来了!整整二十船粮,此刻都停在城东的码头上,等着我们府尊大人去签字画押呢!我们等这些粮已经等了半个月了……”
赵鼎闻言仿佛是遭受了重击一样,怔在了那里。
那日与刘清渠的争执霎时又重上心头,或者更准确的说,这些天里,那场争执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其实都从未从他的脑海中抹去,更如同一块块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每一夜,他都能从睡梦中悚然惊醒,而他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全凭内心之中一点良知未泯,更深信圣君明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饿死而置之不理,此刻两位恩师把粮食运到了松江,从时间来看,应该是刘清渠一回到南都禀明了夏言之后,省里就又给自己调了粮来,看来两位恩师还是念及十万灾民嗷嗷待哺,就全然没有计较自己忤逆师命、对抗省里的过错……
想到这里,赵鼎的眼眶不禁湿润了,慨叹一声:“皇上有德,松江百姓有救了!”起身冲着朱厚熜深深一揖:“王先生,且容微臣暂且告退,料理了这件急务再前来领训。”
赵鼎想到的,朱厚熜也都想到了,同样大大地松了口气,笑着说:“看来,我方才说的‘师可以不为师,徒则不可以不为徒’这句诛心之论过于操切了。师有德,徒有义,可为国朝一段佳话。不过,你最急需的粮食,你那两位恩师已经给你运到,又何必急于一时?再者说了,你松江府不是还有同知吗?让他去签字领粮也就是了,何必劳你这知府大人亲自出马?为官一府,治民一方,诸多政务不知凡几,也要学会抓大放小,舍得放权给手下人去干啊!”
高拱见皇上兴致盎然地跟赵鼎开起了玩笑,知道恩师已经过关了,此刻轻松了下来,凑趣说道:“王先生这话有失偏颇。赵府台身系君父治政安民之厚望,赈济灾民是他眼下最为关切之事,怎敢随意委于下属?”
朱厚熜摇头叹道:“肃卿到底不改科甲习气,时时处处要念着同年之谊啊!崇君纵然是聪慧过人的状元郎,此刻粮食到手,心中巨石落地,正在不亦乐乎之时,或许还想不到用我的话来回驳我,你倒提醒了他。”
赵鼎没有想到高拱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跟皇上说话,更没有想到皇上说高拱“不改科甲习气”也不过是心情高兴时的一句玩笑话,并不是在意他的无礼顶撞,心中十分惊诧,更替高拱担忧,忙躬身说道:“回王先生,高大人义助微臣脱困之心,微臣不胜感激。微臣确是最为关切赈灾诸事,惟是签字画押之所以非微臣不可,实因前日微臣与诸位同僚定下将灾民赈济口粮减半发赈之后,为防青浦、奉贤、南汇三个重灾县份民怨沸反,我松江府同知田有禄田大人及左右通判张知良张大人、常泊溪常大人已分赴三县,协助知县发赈安民,如今不在府里,微臣也无法委托他人代劳。”
朱厚熜知道自己再如何表现仁君风范,也无法使赵鼎这样的方正君子完全抛开君臣之大防,就指着一旁陪坐的王用汲,笑着说:“那么,你们松江不是还有一位‘四老爷’吗?虽说职有所司,他专管缉捕刑狱诸事,但也是朝廷派到松江的官员,帮你签字领粮也错不到哪里去,就让他去好了。”
接着,他对王用汲说:“今日我们不明实情,说话实在有些过头了,也着实委屈了你们这些忠君爱民的好官。本想先留你用饭,就当是给你赔罪,但饥民待哺,粮米在船,想必这顿饭你也吃不安心,就劳烦你走一趟,去帮你们赵府台签字,把灾民急需的粮食领回来。如此可好?”
王用汲赶紧起身,应道:“臣遵旨。”
朱厚熜一哂:“什么旨不旨的。记住,你今日见到的是王先生,与你五百年前是一家!快去快回,我们还等着你用饭呢!”
王用汲既是惶恐,又是激动,忙应道:“臣遵……遵命。”
杨尚贤说道:“王先生,在下可否派两位弟兄陪王大人同去码头?”
朱厚熜明白,大灾之后,人心浮荡不稳,松江府又削减了灾民赈济口粮标准,难免群情激愤,防备灾民哄抢粮食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都是松江知府衙门的差事,有衙门的差役和守备的府兵就足够了,不必劳烦镇抚司出动缇骑校尉。杨尚贤这么做,主要还是有两层用意,一是监视着王用汲,防备他泄露圣驾行藏;二是监督地方官员不得弄虚作假、欺瞒皇上,便点头应允了。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往深处去想杨尚贤此举的用意,皇上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大家把刚刚落回到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韶安,让他们顺路把松江织造局的监正李玄叫来,我有差事给他。”
难道,皇上让织造局买田的决心已定,不容改易了吗?若真是如此的话,自己又该如何以正道劝谏君父,为治下十万灾民做杖马之鸣呢?
见众人都是一副惊诧、担忧的表情,朱厚熜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且不说织造局买田有违朝廷规制,如今松江甫经水患天灾,民情正在浮荡之时,我再让织造局公然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岂不引起误会?无论田价高低贵贱,都要引起天下一片哗然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我经常说,经济问题最好用经济手段来解决。叫李玄来,就是要帮着松江知府衙门去跟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争田价,帮我们这位爱民如子的状元知府渡过这个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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