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冯保与芸娘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忍不住互相倾吐内心的忧思之时,与之半城之隔的苏州知府衙门的后堂里,一场艰难的对话也已经进行了好久。
后堂即是官员会客的地方,按惯例分宾主设下了两排座椅,左边只有一个人坐在正中的位置,正是苏州知府兼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齐汉生。
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这位名满天下的探花知府身子虽然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但双眼却茫然地虚望着前上方,脸上写满的也不是抚牧一方的踌躇满志,而是憔悴和无奈。反倒是他对面坐着的几位身穿丝绸长衫的老者个个目光炯炯,神态自若,其中略微年轻一点的那个人还把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椅子背上,一只手搁在旁边的案几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地叩动桌面。
一位老者端着茶碗,一边低头用盖碗抿着碗中的浮叶,一边说:“该说的我们都说了,府台大人总得给句准话吧!这都六月末了,木棉桑苗再不插下去,今年就养不到两秋蚕缫不到多少生丝,明年也就收不到多少棉纱,我们损失一点银子倒算不得什么,耽误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别说是府台大人,只怕夏阁老和中丞大人都担不起这个罪啊!”
齐汉生固执地沉默着,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毫不掩饰从外表到内心的冷漠。
或许是被齐汉生的冷漠激怒了,那位年轻一点的人用手指“嘣嘣嘣”地用力叩着桌面,毫不客气地说:“郑老爷,这些车轱辘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管用吗?”
接着,他又瞪着齐汉生,恶狠狠地说:“干脆点说吧,你府台大人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省里的议案,还有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还要不要推行了?”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这便是官场。看眼前这架势,那几位宾客怕不是京城或省里来的达官显贵,否则也没有理由如此强势地坐在这苏州知府衙门;更不敢如此蛮横地对堂堂的四品知府大人颐指气使。令人诧异的是,既然是京城或省里来的达官显贵,为何却把齐汉生尊称为“府台大人”?
原来,这几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京城或省里来的达官显贵,而是苏州城里的豪强富户。不过,那几位老者有的曾出仕为官,如今已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比如说,刚才最先说话的那位老者就是曾任过陕西布政使的退职乡官郑传恩;而那位蛮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则是刑部尚书许问达的公子许子韶。今日深夜前来拜会知府齐汉生,是因为他们趁灾压低田价,想二十石一亩贱买灾民的田,遭到了灾民的强烈抵制,不肯把田卖给他们;还有一些灾民自发凑了些银钱,去周边没有受灾的州县买粮渡荒。他们眼见着发财的大计泡汤,就联袂来找齐汉生,想让他以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为由,动用官府兵丁差役管住粮市,逼迫灾民赶紧把田卖给他们。
刚才郑传恩说话还留有余地,顾全了齐汉生这个四品知府的颜面;加之齐汉生敬重他是官场先达,只能沉默以对。而许子韶只不过是一个白衣秀才,仰仗着父亲是当朝大员的威势,如此蛮横无理地逼问到头上,令齐汉生十分恼怒,收回望向虚空的眼神,扫过了对面坐着的那几位乡官士绅,最终停留在了许子韶的身上,冷冷地说:“本府若没有记错的话,郑公子既不是省里上司衙门的职官,也不是六科廊的给事中、都察院的御史,鄙人的方略、省里的议案,乃至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要不要推行,只怕不是郑公子一介士民所能过问的吧?”
许子韶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齐汉生,本少爷敬你是父母官,一直好言好语和你说话,你竟然蔑视本少爷没有官身!本少爷告诉你,此次圣驾巡幸南都,我们家老爷子也奉旨随扈。朝廷这场风风光光的大典办下来,少不得要恩荫本少爷一个官职!再者说了,本少爷虽不是什么省里上司衙门的职官,也不是六科廊的给事中、都察院的御史,但刘中丞却是我们家老爷子的同年至交;南北科道的言官御史也有不少出于我们许家的门下,真要撕破了脸面,只怕你这个小小的四品知府也就做到头了!”
区区一个秀才,不过仰仗父亲的权势,竟敢如此嚣张跋扈,当面指斥自己这个名满天下的探花、钦命苏州知府,齐汉生骨子里的文士气节被激发了出来,冷笑道:“那本府就等着拜读许大人门生们的弹章奏本了!来人,送客!”
苏州虽说是天下斯文元气之地,每科两榜进士都有那么几个,但官做到象许问达这样二品尚书份上的人却不多见,他还是北京的刑部正堂,掌管天下刑狱诸事,不是当年南京那些“莳花尚书”,就更是难得;而且,许问达这个二品尚书也当了七八年了,即便不能入阁拜相,循着九年晋升一级的官制,再熬个一两年,就能晋位从一品的太子三师,以一品大员的身份荣归故里。因此,别说是齐汉生这个小小的四品知府,即便是应天巡抚刘清渠这样的三品督抚,许子韶也未必就会放在眼里,听齐汉生公然要将自己逐出门去,当即怒道:“好你个齐汉生,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看着许子韶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齐汉生越发地冷笑起来:“二品尚书的公子,威势竟然比二品尚书本人都大,真令本府大开眼界啊!”
郑传恩听出了齐汉生话语之中的怒气,忙出面打圆场说:“府台大人不必跟这黄口稚子一般见识。对他的行止做派,司空(刑部尚书的别称)许大人也是头疼不已,屡次要将他带到京城,却被他家太夫人所阻,许大人又是个大孝子,轻易也不敢忤逆太夫人的意思……”
齐汉生余怒未消,冷冷地说:“这是许大人的家事,本府不想知道。”
自己出面打圆场,竟还要遭他抢白,郑传恩也有些生气了:“那我们就说正事。当初是你齐府台齐大人要我们拿出自家的粮食来买田,替朝廷赈济灾民。我们各家把粮食都准备好了,如今那些刁民却又不肯把田买给我们,知府衙门和你齐大人难道就不过问?”
齐汉生冷笑着说:“你们几家当初议定田价时,可曾想到要知府衙门和本官过问?”
郑传恩被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另一位乡绅把话接了过来,说:“我们知道府台大人是在责怪我们议定田价之时,不曾知会府台大人一声。不过,府台大人,有道是千年田,八百主,只有不变的田地,没有不变的主人。这买田卖田是买主和卖主之间的事情,田价似乎不必官府过问。老朽当年无论是在陕西旬阳任知县,还是在湖广郴州任知府、兵备副使,可都没有干预过民间田地买卖之事……”
齐汉生毕竟是探花,有过人的才情和机心,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之中的漏洞:“李先生说的不错,买田卖田是买主和卖主之间的事情,田价不该官府过问。那么,那些灾民愿不愿把田卖给你们,无论是苏州知府衙门还是本府,似乎也都可以不必过问。”
“可是……”那位被齐汉生称为“李先生”的退职官员说:“官府若是不过问,那些刁民就不肯把田卖给我们,我们也就不能为朝廷推行国策尽一份心力了。”
“大灾之年,百姓急需粮食救荒活命,倘若是公价买卖,他们怎么就不肯卖田给你们?”齐汉生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诸位先生要为朝廷推行国策尽一份心力,为什么非要盯着那些受灾县份和灾民的田地?苏州好几个县都没有遭灾,为什么不去那里买?比如说你李先生家在昆山,家业田产也多在昆山,为什么要跑到常熟去买田?”
正如那位“李先生”方才所言,他退职之前曾任湖广兵备副使,是个三品的官阶,也比齐汉生的眼下的职位要高,听他指名道姓地嘲讽自己,心中十分不快,冷哼一声说:“那些没有受灾的县份要五六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改种桑棉,每亩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高,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非要二十石一亩去贱买灾民的田?”
“什么贱买?!”那位“李先生”胀红了脸,嚷嚷着说:“松江那边的大户,只肯出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那才是贱买!我们身为一方士绅,又都曾做过朝廷命官,拿出自家的粮食来买田,一是造福桑梓,解民困顿;二来也是同体国难、为国分忧,怎么就成了贱买灾民的田了?”
“李老爷说的不错。”另一位乡绅沉着脸说:“当初府台大人亲临寒舍,招我们到府中议事,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动员我们拿出自家的粮食来买田改种桑棉,还说这么做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而两全。如此高明的谋略,令我等好生佩服,赶紧筹措钱粮,愿以绵薄之力上解国忧、下舒民困。如今言犹在耳,余音绕梁,怎么府台大人自己却改了主意?”
听他这么说之后,齐汉生脸上嘲讽的笑容凝固了,神情也骤然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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