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乡宦士绅走后不久,一位仆役就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桶水--齐汉生嫌那些人身上的铜臭味太重,每次和他们绅晤谈之后,就要命人打来井水,把他们坐过的椅子,还有站过的地都洗了。回数一多,仆役就养成了习惯,不必他吩咐,看见那些人走了,就自己打了水进来洗地。
不过,今日这位仆役还没有开始洗,就有另外一位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悄悄来到齐汉生的身旁,轻声唤道:“老爷。”
齐汉生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望向了来人,见是跟了自己多年的长随许三,便虚弱地问道:“何事?”
许三垂手站在那里,说:“松江赵府台派他的长随赵平送信来了。”
齐汉生淡漠地说:“信呢?拿来我看。”
“是口信。”许三说:“赵老爷说,高大人等六位钦差已驾临松江,他当日正忙着勘察河道,竟险些怠慢了钦差大人。”
或许是早就想到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自己,朝廷钦差已经驾临松江的消息根本没有引起齐汉生的惊慌失措,他毫无反应地静听许三的下文。
可是,许三却不说话了。
齐汉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呢?”
许三应道:“回老爷的话,赵老爷只捎来这两句话。”
“只有这两句?”齐汉生越发疑惑了:“那个赵平人在哪里?”
说着,他站了起来,准备去见赵平,从他嘴里查问出详情来。
“回老爷,赵平把口信送到之后就走了,说是去无锡接赵夫人回松江。还说赵老爷吩咐过,一定不要让旁人知晓他派人来过苏州一事。”
齐汉生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面色骤然大变,人象中了魔怔一样僵在了那里,接着便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原来,赵鼎托人带来的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玄机--高拱等人奉旨先行南下,朝廷明发了邸报,齐汉生记得清清楚楚,是御前办公厅高拱、张居正两人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爷杨尚贤、高振东、谢宇翔,总共五个人,赵鼎却说有“六位钦差”,怎会多出一个?若是把随行的镇抚司校尉算上,却又不止六人。那么,赵鼎话中隐含的第六个人却又是谁?以齐汉生的才情和机心,略一思量就猜了出来:此人一定便是微服潜行、巡幸江南的皇上!
虽说皇上白龙鱼服,潜行南下,并不一定就是奔着改稻为桑的国策而来,但松江与省里对抗,拒不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势必也听闻了此事。以皇上一片仁君爱民之心,断不能容那些豪强富户趁灾贱买灾民的田地;而赵鼎如此急如星火托人捎话过来,还专门吩咐不要让人知道他派人来过苏州一事,一定是皇上已经有了明确的旨意,不日即将驾幸苏州。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他齐汉生如何面对雷霆震怒的皇上?且不说辜负了皇上的拔擢之恩,单是一个“勾结不良,虐民自肥”的罪名就能将自己抄家灭族!一时万分惊惧之下,再加上多日的积劳焦虑,使齐汉生不禁晕倒了过去。
突然的变故把许三吓了一跳,亏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就要倒下去的齐汉生,急得嗓子都变了:“老爷,老爷!”
没有唤醒齐汉生,赵平更加着急了,一边奋力想拉起他,却见那个洗地的仆役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骂道:“你他妈的是死人啊!还不快来帮我把老爷抬到内堂去!”
等到那个仆役丢下水桶跑了过来,他却又骂道:“蠢东西!快去请郎中来!”
这个时候,齐汉生悠悠醒转过来,,一边勉力想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虚弱地说:“不……不要去了……”
许三是个难得的忠仆,对齐汉生的话一向奉若神明,想也不想,忙又喝住那个仆役:“回来!老爷说不要去了。”
齐汉生还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只能抬手示意许三将自己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许三一脸焦虑之色,劝齐汉生说:“老爷,你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身子清减的厉害,刚才还险些晕倒,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齐汉生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不必了。给我治病的郎中就要到了,再过上几日,我就再也不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许三是个下人,没读过多少书,自然听不出齐汉生话里掩饰不住的痛苦和无奈,反而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就是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睡觉,老爷总是这么熬着怎么成?幸好赵平没来拜见老爷,若是他看见老爷这般消瘦,回去跟赵老爷一说,您两位老爷过命的交情,赵老爷还不得责骂我这个做奴才的没有尽心照顾好您……”
许三无心说出的这句话,突然使齐汉生又想起了赵鼎的后半句话--“他当日正忙着勘察河道,竟险些怠慢了钦差大人。”
赵鼎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且不论方略如何,齐汉生并没有同意那些豪强富户以低价贱买灾民的田,也便是说低价买田并不符合他当初给朝廷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而是那些豪强富户曲解方略本意,妄图借朝廷改稻为桑之际牟取暴利。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合适的借口躲出去,千万不要搅到那些豪强富户买田一事中去,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里,齐汉生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也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气,感慨地说:“你说的不错。就是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睡觉。伙房里还有剩下的饭食吗?不拘什么,赶紧给我端来。还有,明日我要去吴江勘察白卯河河道,兴许要去三五天,你替我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
许三赶紧吩咐那位仆役去伙房拿饭食,自己一边洗地,一边对坐在那里歇息的齐汉生说:“老爷,您这段时日也着实累了,勘察河道的事情是不是请府里的其他老爷去?”
齐汉生慨叹一声:“为官两月,这或许是我能为苏州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见许三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齐汉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说:“你不必担心,我去勘察河道,也是为了散散心,省得整日价受那些乡宦士绅的气。”
没有旁人在场,许三也就不必那么顾及主仆尊卑,气哼哼地说:“那些老东西也实在是太不像话!老爷您毕竟是他们的父母官,好言好语跟他们说事,他们竟一句也听不进去!莫不如老爷您好好地收拾他们一顿,兴许就安分了……”
说着,他凑到齐汉生的跟前,低声说:“老爷,方才小的跟赵平闲扯了两句,听他说,他们家赵老爷前日在松江开衙放告,只一天时间就接到了几百上千份状纸,全是状告那些什么狗屁乡官财主的。这几天,那些乡官财主一个个跟个灰孙子似的都蔫了下来,还巴巴地求到赵平那里,想求他给赵老爷带个话,求赵老爷放他们一马……”
齐汉生的眼睛骤然一亮:“开衙放告?你把赵平跟你说的情形仔细给我说说。”
听完许三的转述,齐汉生又紧张地思量起来:不错,那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们大多劣迹斑斑,赵鼎这一招可谓是针锋相对,恰恰拿捏住了他们的七寸。自己若是也这么办,不消说他们定然不敢再仰仗权势威逼自己动用官府之力,逼迫百姓把田地贱买给他们,兴许还得乖乖地遵照自己定下的每亩四十石的田价来买田,然后老老实实地改种桑棉。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也就搞成了,自己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省里的议案不但没有过错,反有大功于家国社稷……
想到这里,齐汉生的心中泛起了一丝疑虑:以崇君兄之大才,不会想不到这是绝地反击、扭转乾坤的妙计,他为何只暗示我勘察河道呢?松江乡宦士绅以俆家为尊,苏州乡宦士绅以许家为尊,虽说论官阶品秩,正二品的刑部尚书许问达要比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徐阶高出一筹,但徐阶是内阁学士,又是吏部堂官,事权实权比许问达要大了许多,他尚且能不畏惧徐阶的威仪,难道我齐汉生就怕了许问达的权势?而且,既然圣驾已经微服潜行到了松江,想必他开衙放告是得到了皇上的恩准或默许,皇上能给他撑腰,让他和自己亲自选中的内阁辅弼重臣徐阶的家人斗,难道就不能给我齐汉生撑腰,让我为民作主,依法惩戒那帮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难道说,崇君兄误会了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担心我是受了那些乡宦士绅的重贿,拉不下脸与他们斗?
突然,又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自齐汉生的心底里悄然升腾而起:莫非崇君兄不愿我这么做,是不想我把“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搞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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