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醇醇地望着前来复命的赵鼎:“借据都签了?”
赵鼎说:“回王先生,几个重灾县,各里甲的里正甲首(注:里甲制--明初建立起来的一套较为完备的户籍管理制度,每110户为一里,推丁多、粮多的10户为里长,其余100户分为十甲,每甲以一户任甲首,轮流担任,十年一轮,负责管束所属人户,统计其人丁、产业变化状况,督促生产,调解纠纷。)都签了借据。微臣已草具一疏,再过个三五日,待灾民都返乡安顿下来之后,以松江府衙的名义拜发,向朝廷详细奏明此事。”说着,赵鼎从袍袖之中掏出厚厚的一份帖子双手呈上。
到底是状元才情,当日发生的事情,赵鼎就已经写出了详细的呈报。不用说,奏疏里面当然要对“灾民感念君父圣恩,无不慨然泣下”的情状大大地渲染一番。此事原本就是朱厚熜亲自决策,今日还专程到府衙门口看热闹,也就不必再读赵鼎递上来的那厚厚的一份辞藻华美、四六对仗的奏疏,摆了摆手说:“事情的始末我都知道了,就不看了。不过,依我之见,你不必等到灾民都返乡安顿下来之后再拜发朝廷,也不必以你松江知府衙门的名义上奏疏。前段时间,你们松江和应天府为了施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闹得很不愉快,其实,你们这么做既推行了国策,又安抚了灾民,才是真正的‘两难自解’。这些做法和成功经验,应当对南直隶其他州县和浙江等省推行改稻为桑国策有一定的指导借鉴作用,你即刻具文呈报应天府,恳请夏阁老和刘抚台领衔上奏。”
赵鼎心中一阵激动: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么做显然既是要帮自己和两位恩师缓和关系,更是要替两位恩师圆下颜面,不至于被人攻讦当初的议案给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大户留下了虐民自肥的漏洞。圣心深远如斯,又能体谅下面实心办事的臣子,千古明君也不过如此!他忙应道:“微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却把脸沉了下来:“成绩不讲跑不掉,问题不讲不得了。我问你,李玄那个家伙是否也当场和灾民们签了约书,三年之内敞开收购他们的棉纱和生丝?”
赵鼎心里“咯噔”一声:皇上真是心细如发,一点也不马虎啊!忙肃整了面容,应道:“回王先生,织造局还不曾与灾民签订约书。”
朱厚熜冷冷地问道:“交代下来的事情,为什么不办?”
皇上当日曾有圣谕,让灾民凡有愿意种植棉田者,都在织造局登记入册,签订原料供货合同,棉纱价格以去年市价为准,随行就市,许涨不许跌。这是亘古未闻之事,赵鼎当时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固然是能达到以工代赈的目的,却势必要给织造局带来很大压力。不过,一来因为皇上当时正在兴头上,他不好泼冷水;二来织造局毕竟是宫里的衙门,他这个地方官也不好随意置喙,更不好插手,就没有公开说出自己的看法。后来皇上委他兼任了织造局的监事,把监管松江织造局的大权交给了他,他就再也没有退路,更不敢袖手旁观了,便小心翼翼地说:“回王先生,此事微臣与李公公反复商议过多次,认为以松江织造局现有作坊,日夜赶班织布也用不了那么多的棉纱,签订约书之事或可缓行一步……”
“缓行?”朱厚熜的话语之中已经隐隐带着一丝怒气:“你一再说过,眼下已到了六月中,改种桑棉不能再晚了。不要以为灾民今天签字借粮了就万事大吉,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定百姓的心,他们说变就变。今日不是就有人担心你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时候没人替他们做主吗?总不成高肃卿这个吏部文选郎再跟灾民们写下包票,说朝廷三年不调你离开松江;又或者当真有那么一天,你带着松江的百姓大闹都察院,再去午门敲景阳钟登闻鼓告御状?行百里而半九十,百姓借了粮却不肯改种桑棉,未必你还能派府里的兵丁衙役把粮食再抢回来不成?”
赵鼎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嗫嚅着说:“微臣不敢……”
赵鼎哪里知道,朱厚熜看似字字句句在指责赵鼎和织造局监正李玄不能理解自己尽快安抚灾民的良苦用心,其实是想趁机邀买民心,改变皇家在百姓心目中的恶劣印象--当初那些织造太监们把坏事做绝,名声太臭,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这一次借着松江遭水灾赈灾安民,指使李玄甩出宫里的牌子,耍蛮使横向那些豪绅大户借到了五十万石粮食转借给灾民,总不能放过这个天赐的市恩买好的良机,甘当幕后英雄。当然,这一层用意不怎么光明正大,他就不便给赵鼎这个外臣和李玄那个家奴明说了。
至于赵鼎和李玄为何不能体会圣心之深远,只有一个原因:谁敢认为宫里的名声不好,需要皇上这般煞费苦心地市恩于灾民来邀买人心啊!这样的念头,即便自家在心里暗地想一想,都是该诛心的天大罪过!因此,他们觉得皇上这么做,让朝廷吃了亏,就想缓上一步,找机会奏陈皇上,没想到皇上如此急切,灾民刚刚签字借粮就逼问起了他们收购棉纱生丝之事。
朱厚熜得理不饶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松江织造局不但要和灾民签订供货约书,还要刻成碑文,就立在织造局的门口,把你这个监事和李玄那个监正的名字都刻上,三年之内毁约,不但给我的脸上泼脏水,也会让你们两人的声名扫地,我看你们敢不敢这么做!至于你们担心织造局作坊生产能力不足的问题,有了棉纱生丝等原材料,多建作坊、多造织机、多招工匠便是,所需费用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看来皇上当真把自己这个织造局监事看得很重,时刻不忘给自己压担子。赵鼎更是为难了,嗫嚅着说:“回王先生,历来官府收购棉纱生丝,都是官价,也就是市价的一半。全然按市价收购,臣恐织造局难以承担这笔偌大开销……”
终于逼着赵鼎说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忧,朱厚熜十分得意,笑道:“这就奇怪了!同样是织造丝绸棉布,那些丝商棉商的作坊也都是以市价收购棉纱生丝,还要依律向朝廷缴纳榷税,怎么都能承担起这笔开销,还有赚头?织造局给朝廷织丝绸棉布,既不需向朝廷缴纳榷税,织出的丝绸棉布由朝廷统购,冲抵拨付的费用,也不愁买不出去,怎么就连购买原材料的开销都承担不起了?”
赵鼎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乍一听闻,不禁为之语塞,仔细一想,还真是有几分道理……
见赵鼎皱着眉头思索起来,朱厚熜缓和了语气:“崇君啊,你既精通朝章国故,家里又开有作坊商铺,懂得经商之道,我问你,自打太祖高皇帝起就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甚或下旨强令百姓按一定比例种植桑棉,而世人皆知改种桑棉每亩的收益要比种稻高出三成,可谓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为何两百年来,却还是难以见到成效?”
赵鼎毕竟是冠绝天下的状元之才,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皇上的言下之意,但太祖高皇帝的旨意就是不容改易的祖制,就算当真明白,他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忙说:“臣……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知道,赵鼎这样有点愚忠的方正君子是断然不会公开非议祖制的,也不难为他一定表态,自顾自说道:“就是这个官价收购!百姓无论是种稻麦粟豆,还是种植桑棉,都已经给朝廷缴纳了赋税,为何还要被迫以半价将丝棉或其他产品买给官府?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嘛!这两百年来,官府一纸告示,就要让百姓损失一半的收益,若是收不到,就派出兵丁衙役硬抢,还要动辄把那些不肯把东西卖给官府的百姓捉拿下狱、枷栲示众,劳神费力不说,还把许多百姓逼得没有活路,谁还愿意改种桑棉?所以,只有废除了官价收购,一切按照市场规律办事,才能真正调动起百姓种植桑棉、商贾开办丝绸棉布作坊的积极性,改稻为桑的国策才能真正成为既推动国家经济发展,又惠及万民的仁政善政!”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其实,朕当初答应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并同意织造局自己开设作坊,并不只是为了给宫里或朝廷织丝绸棉布,而是要以江南的棉纺业做一个试点,废除官价收购。不消说,这么做朝廷一时或许增加了不少开销,但正如这一两年里朝廷实行政府采购一样,只要堵住了承办官吏层层贪墨的漏洞,国家财政完全能够承担得起,而那么一点开销,跟经济发展给朝廷和百姓带来的巨大收益相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皇上的这一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赵鼎心中的那团乱麻。他激动地说:“皇上睿智天纵……”
刚说了一句,赵鼎就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住了口。
朱厚熜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话所触动,也不计较他的称谓失当,甚至自己也不由得改变了称呼:“在朕看来,江南的丝织棉纺业基础雄厚,是当前引领国家经济又好又快发展的排头兵。说真的,起初朕还担心那些奴才办不好这件天大的差事,如今有你这个既有能力又清廉如水,还懂得织造诸事的人在一旁监督,朕也就放心了,好好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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