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杨金水和冯保知道皇上一定急着赶路,只在车里用过点心,大厅当中已摆上了一桌酒菜,朱厚熜被他们两人伺候着洗手净面之后,就招呼诸人坐下来用饭。
在松江的几天里,赵鼎时常有幸陪皇上用膳,但今日他却有些别扭,概因和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一样,杨金水和冯保两人都不敢上桌,而是站在皇上身后伺候,还要给众人持壶把盏。
冯保倒还罢了,杨金水却是司礼监秉笔。司礼监为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当年握有批红大权,威势不下于外朝的内阁;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威权等若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甚或因为他们是皇上的心腹,在一些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外官眼里,比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还要厉害。如今被夺了批红之权,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倒也不至于就需要他们亲自来干这种伺候人的差事,而他们却毫无怨言,皇上治宫律下之严,可见一斑。不过,高拱、张居正这样的天子近臣早已是见怪不惊,只有赵鼎和王用汲两人不禁暗自咋舌,更有些惶恐难安。
或许是真的饿了,也或许是官驿的膳食毕竟比不上杨金水和冯保这些熟知皇上口味的奴才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朱厚熜用膳之时犹如风卷残云一般,也顾不上多说什么话。
用过美餐,朱厚熜舒舒服服地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品着杨金水亲手奉上的香茗,问道:“东西给齐汉生了?”
杨金水正要下跪,朱厚熜说:“不必跪了,明白回话就是。”
杨金水垂手站着,回答道:“回主子,昨日苏州府衙开衙放告,并没有多少百姓敢于鸣冤告状,奴婢就遵着主子的口谕,将那些东西给了齐汉生。”
赵鼎心中一怔:到底皇上让杨金水给齐汉生的是什么东西?又和苏州知府衙门开衙放告有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坐在对面的高拱,高拱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显然也不明白皇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接着问道:“有没有人看见?”
“回主子,昨夜奴婢是从府衙后门进去的,亲手交给了齐汉生,并无旁人在场,应该没有人知晓此事。”
“那他今日有何动作?”
“回主子,齐汉生今日穿着便服,只带了长随许三一人,卯时初刻就出了府衙,去找那些苦主,至今尚未回府。成效如何,奴婢也不清楚,但他面色凝重,愁眉紧锁,奴婢猜想,大概敢于出头控诉许家、郑家的百姓寥寥无几。”
高拱和赵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诧:难道说,皇上命杨金水给齐汉生的东西,是许、郑两家凌虐乡里的不法罪状?以镇抚司之能,搜罗这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的罪证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高拱和赵鼎两人都是聪慧过人的大才,心机一动就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皇上早已料定齐汉生会效法松江在苏州开衙放告;更料定他难有作为,故此未雨绸缪,提前做出了这般部署。皇上睿智天纵,算无遗策,真真令人叹为观止啊!
其实,他们这么想倒是有些高看了朱厚熜--他这么做完全是妙手偶得的无心之举。他建议赵鼎在松江开衙放告之后,就密令苏州织造局和镇抚司秘密搜集那些乡宦士绅的虐民罪证,准备在苏州如法炮制,由苏州知府衙门出面限令那些乡宦士绅退田。前日苏州府衙的暗探密报齐汉生召集属官商议开衙放告一事,杨金水立刻派人连夜赶到松江禀报了他。这正中朱厚熜的下怀,他就指令杨金水在适当的时候将那些罪证交给齐汉生,助他对抗那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也就是说,朱厚熜当初并没有料到齐汉生在苏州开衙放告会搞得那样狼狈,简直一无所得。因此,他也就没有想到杨金水在把那些罪证交给齐汉生时,还趁火打劫,向齐汉生提出让他多多关照沈一石的交换条件。
朱厚熜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还晓得换便服,不摆仪仗、不带差役,自己登门拜访,他齐汉生还不是很糊涂嘛。”
接着,他又问道:“你来苏州这些天,觉得齐汉生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杨金水一凛,不禁左右看看,显然是碍于祖宗家法,不便当着外臣的面臧否朝廷命官。
陪坐在下首的高拱、张居正和赵鼎、王用汲都低下了头。高拱和赵鼎两人与齐汉生都有年谊,知道杨金水这个阉奴的评价直接关乎齐汉生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把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赵鼎,按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心里紧张地思量着一旦杨金水的评价不利于齐汉生,甚或引起皇上雷霆震怒,自己该如何开口帮齐汉生说话。
朱厚熜放下了手中的细瓷茶碗,淡淡地说:“有什么就答什么。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朕的肱股腹心,不必忌讳什么。”
“是。”杨金水字斟句酌地说:“回主子,奴婢觉得齐汉生这个人还是有才的,只是功名心重了些,求成心切,没有考虑妥当就贸然向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被那些乡宦士绅钻了空子。不过,他能顶着那些人的威逼利诱,至今不肯出动府衙兵丁差役压着灾民把田地贱卖给他们,可见此人大节上还把得住,心里也有主子的江山社稷和治下的百姓。”
赵鼎没有想到,杨金水这个阉奴看人竟是如此之准,一语道破了齐汉生贪功求名的心机;更没有想到,杨金水的评价竟是如此公允,话语之中还隐隐在帮着齐汉生开脱罪责,忍不住抬起了眼皮看向了垂手站在皇上身旁的阉奴,却见皇上紧锁眉头,大概正在心里琢磨杨金水的话。
赵鼎赶紧低下了头,又是七上八下了起来:若是皇上认可了杨金水对齐汉生的评价,齐汉生自然能平安无事;若是不认可,大概就难逃罢官撤职之祸!
皱着眉头沉思一会儿,朱厚熜叹道:“你原来一直在南京当差,回到宫里才六七年,吕芳就把你抬到司礼监秉笔的位子上,今次又举荐你出任江南织造使,可见他还是知人善任啊!”
赵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掉了下来:皇上虽说没有明里说杨金水说的对,但言下之意显然是认可了他对齐汉生的评价,也就是说,齐汉生大概能安然过关了……
正在暗自替齐汉生庆幸,却又听到皇上对那个杨金水说:“不过,吕芳给你压上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的担子,也过重了。”赵鼎顿时怔住了。
旁人不懂得织造之事,赵鼎家里开有丝绸棉布作坊,自然知道丝绸棉布是要织工机户一寸一寸织出来的,乍一听闻今年年中才复设的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竟然要赶织出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不禁吓了一大跳,又想到自己如今还兼着松江织造局监事,重担也要压在自己的身上,立刻有冷汗冒了出来。方才为齐汉生担心,如今就要为自己担心了。
“回主子,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不是吕公公交代给奴婢的差事,而是……而是……”杨金水突然扭捏起来,嗫嚅着说:“而是奴婢给自个和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压的担子。”
朱厚熜微微一笑:“朕知道,你那个干爹是活菩萨,断然不会把你们往死里逼。不过,你刚才说齐汉生功名心太重,求成心切,朕看你杨金水比他还要厉害百倍千倍啊!”
尽管皇上的话语之中并无恼怒之意,但“功名心太重,求成心切”毕竟不是什么好话,杨金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回主子,奴婢这条命是主子给的,一心只想着给主子万岁爷和宫里长脸,死了也没有别样的心思。”
朱厚熜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说贡缴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就是给朕和宫里长脸了?”
杨金水将头死死地俯在地上,说:“回主子,明年便是主子即位三十年的大典,主子万岁爷少不得要拿出大量的丝绸棉布赏赐文武百官;那些归顺天朝的各部藩王也要亲身或遣使入朝进贡道贺,朝廷照例也要赏赐丝绸棉布;还有东西两洋的诸多外藩小国,也对我大明天朝的丝绸棉布需求甚多,每年靠售卖丝绸棉布赚回来的白银都有数百万两之多,可谓是国家一大财源,对主子富国强兵的中兴伟业大有裨益。奴婢冒死猜测天心,主子万岁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正是为了这些。可是,如今苏松二府遭了灾,又有那些乡宦士绅十分心思,九分想着自家,一分想着朝廷,半点也不想着百姓,主子爱民如子,定然容不得他们这么做。改稻为桑还能不能搞下去,还能不能多增丝绸棉布,奴婢实在担心。这个担子,奴婢们得替主子万岁爷担起来!”
“难得你竟替朕想得这么多。可是,”朱厚熜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担子,你杨金水和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各位监正未必能担得起?旁的不说,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建作坊、增织机、请工匠都需要时间,三五年之内断然达不到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的生产能力,你就敢夸下这样的海口?也不怕到时候交不了差,朕治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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