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朱厚熜下榻在苏州织造局。夜半时分,镇抚司的人果然抓获了许子韶派去杀人灭口的家丁恶奴。苏州堂堂一府治所,有官有法,许家竟敢如此猖獗,令君臣一干人等不胜骇然之至。朱厚熜雷霆震怒,一边责令高拱拿着钦差的关防,从苏松兵备道衙门调来兵士,围了许家,将许子韶捉拿下狱;一边让赵鼎、王用汲协助齐汉生从速审问许子韶。
被捉拿到大堂上,许子韶还摆出尚书家公子的威势,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浑然不把赵鼎和齐汉生等人放在眼里,公然叫嚣着说:“我们家老爷子是刑部正堂,你们怎么把爷抓来,就得怎么把爷给放了!谁敢动爷一个指头,爷叫他全家不得好死!”
许子韶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差役打扮的人冲上来,劈手一个耳光打落了他三颗大牙。
原来,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差役,而是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因不能曝露身份,就装扮成衙门差役,对外称是赵鼎从松江带来的人,参与审讯。因赵鼎兼着南京都察院御史,他到苏州来办案,任谁也不能说是越俎代庖。
许子韶一介纨绔贵公子,身子骨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哪能受得了镇抚司那些如狼似虎的刑讯高手的拷问,两个耳光下去,他就瘫软在了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先前做的那些恶事都一五一十地招了,有些还是镇抚司的人所不知道的。
赵鼎此前在松江开衙放告,勒令那些乡宦士绅之家限期退田之事已传到了毗邻的苏州,苏州的百姓知道他连位高权重的徐阁老的家人都敢碰,跟松江的百姓一样,都把他视为敢于抗上,能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见他来到苏州,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纷纷投状诉冤。赵鼎和齐汉生很快就拿到了那些乡宦士绅虐民的罪证,仍按松江的作法,先礼后兵,以两月为限,勒令他们退田。
苏州籍在朝官员之中,刑部尚书许问达的品秩最高、官位最显,许家是苏州城中权势最大的缙绅之家,其他乡宦士绅向来惟许家马首是瞻。如今齐汉生率先拿许家开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那些乡宦士绅无不心惊胆战,如丧考妣,也跟松江一样,除了个别自持有朝中当道大僚做靠山的人家还在强顶硬撑之外,其他人都灰溜溜地开始悄悄把田地退还给百姓。
将抑制江南官僚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重担压在了赵鼎、齐汉生两位青年官员的身上,又看着他们已经拿到了那些乡宦士绅虐民的罪证,打开了突破口,朱厚熜这才放心下来,便好整以暇地带着高拱、张居正两人四处游玩。
苏州毕竟是国朝膏腴之地江南的繁华胜地,尽管刚刚遭受了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水灾,不少灾民涌进城里,靠官府施粥发赈和沿门乞讨为生,但满街的酒旗招展,满眼的亭台楼阁,真不愧是江南名城,令朱厚熜大开眼界。只是,跟他原来的那个时空一样,苏州少女的吴越软语还是那样的好听,可他还是一句都听不懂,还好张居正曾在苏州治下昆山做过知县,有他当翻译兼向导,君臣三人兴致勃勃地逛遍了苏州的名园胜景,尝遍了江南的各色风味小吃,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朱厚熜接到了吕芳派人密送来的信函,奏称龙舟船队已过淮安,不日即将过高邮而至扬州,便带着高拱、张居正和杨尚贤等人,悄然离开苏州,赶赴扬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朱厚熜已同意苏松杭三大织造局都按照 “苏州模式”走公私合营的道路,松江那边有监事赵鼎得了自己的耳提面命,料想不会出什么岔子,他就吩咐杨金水赶到杭州,督导杭州织造局妥善办理此事。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名句千古流传,扬州也一直昌盛不衰,自隋朝建都于此,历经唐宋元三朝,到了眼下这大明朝,扬州仍是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与苏州、杭州、松江并称为“苏杭松扬”四大名城。究其根源,一是地处江淮之间,是南北水脉交汇之处,从杭州到北京通州的京杭大运河经过这里,管理漕河和漕军的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扬州;二是近海,百姓煮海为盐,利润颇丰。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为三百万引,扬州一地就独占七十万引,每年税银收入高达二百万两,因此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排在第一的就是开府扬州的两淮盐运司。漕政和盐政都是朝廷的经济命脉所在,朱厚熜的南巡之旅,当然少不了要“下扬州”走一趟。此外,他走陆路南下,先到松江再到苏州,折回到扬州,走了一个倒钩形,恰好能在时间上与走水路缓缓行进的龙舟船队吻合,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船队,结束他那长达一月之久的“斋戒清修”。
抵达扬州前的那天晚上,一行人下榻在官驿之中,朱厚熜将高拱召来,问道:“肃卿,扬州城有三大衙门:漕运总督衙门、两淮盐运司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你与漕运总督韩里奇、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他们三位正印官可有交情?”
高拱一凛,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么问,忙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微臣自知德薄才疏、难堪大用,却辱蒙圣恩,既许以御前行走,又许以吏部文选郎之重任,为朝野所侧目。受命以来,日夜惶恐难安,惟怕有半点不轨之情事,累及君父圣名,是故每日下值之后便杜门谢客,断不敢与旁人私相往来。”
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朱厚熜笑道:“朕又没说你高肃卿私相交通外官,你紧张什么。朕问的是他们可认识你?”
尽管高拱还是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么问,但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并不是追查自己这位天子近臣与外官交往之事,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老老实实地说:“回皇上,臣自登第出仕便在翰林院任职,其后又入营团军任监军;并不认识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只有漕运总督韩里奇当年在户部任右侍郎时,臣曾为营团军粮饷之事找过他……”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朱厚熜说:“韩里奇此前奉旨押送漕船回京,随同龙舟船队一同南下,眼下并不在扬州城。赵自翱和王可两人都是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便调任现职,只是在赴任之前循例陛见、拜辞帝阙时见过朕。一晃五年多过去了,大概也记不清朕的模样了。他们又不认识你,朕就委屈你做随员,朕来当你这个‘钦差高大人’。”
此次皇上微服南下,一路上各地的州牧县令来馆驿拜访,都是由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出面接待,皇上未曾曝露身份。在苏松二府,为了赈灾安民,皇上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赵鼎和齐汉生两位知府,还有王用汲那位青年官员既对皇上忠心耿耿,又都是谨守礼法的正人君子,大概也不会轻易泄露皇上的行藏。到了扬州府这最后一站,高拱实在不想出什么岔子,忙劝谏道:“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皇上白龙鱼服,与朝廷礼仪规制不符,若是被人窥破行藏,难免耸动天下……”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就奇怪了。朕当初定议微服南下,你曾苦苦劝谏,却被朕说服了。这一路上朕都是如此,再也未曾听到你说起过有什么不妥。为何偏偏到了扬州,还要重提旧话?”
高拱为之语塞,不由得悔恨自己当时不能拼死谏止皇上微服潜行的荒唐想法,如今真不知该如何以正道规劝皇上察纳雅言。
朱厚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朕之所以敢冒此大险,有三个原因:其一,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和河政,扬州城就占了两项,朕既然亲临此地,少不了要四处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放心。其二,苏松两府要清丈田地抑制豪强兼并,齐子方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就毫无指望了,兴许那些乡宦士绅还要纠结起来抵制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赈灾治河、推行国策的各项费用只能靠朝廷国库来承担,陡然增添了国库偌大的负担。而苏松两府每年的赋税占到国家赋税总额的十分之一,如今甫经大灾,急需与民休息,朕已决定豁免两府及太湖流域其他遭受水灾的州县今明两年的赋税,一出一入,朝廷好不容易才扭转的财政危局又要陷入困境了,朕不得不再想些开源节流的法子来弥补这样巨大的亏空。还有其三,这么多年来,两淮盐商依靠国家的盐业专营之法,聚敛了大量的财富,若是能说服他们象徽商、晋商一样,把那些银子都拿出来投资实业,何愁江南经济不能飞速发展?又何愁国家财政不能渡过难关?”
尽管高拱认为皇上把开源节流的希望寄托在两淮盐商的身上,未免有些不妥;但皇上把话说的如此恳切,他也不好拂了皇上的心意,只得低下头去不再言声。
朱厚熜也没指望高拱能象严世蕃一样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高呼“吾皇圣明”,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已是默认了自己的想法,便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把张太岳、杨金水和杨韶安他们叫来,具体的事情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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