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翱完全摆出了一副主人的架势:“高大人赐你坐,你就坐下吧。高大人若是问起什么,你也好给高大人回话。”
“是!”李纪向众人深深作揖,然后小心翼翼地打横坐下了。
能替官府衙门招待贵客,李纪府上的厨子不用说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家,连吃惯了尚膳监御厨做的美味佳肴的朱厚熜也是大快朵颐,一边享用着难得的美餐,一边感慨地说:“李员外如此盛情款待,真让本官大开眼界啊!”
“高老爷过奖了,”李纪颇为自得地说:“谈不上什么盛情款待,小民平常吃饭也是如此。”
真正的高拱本是贫寒出身,从未见过有人饮食起居竟如此奢华,不禁惊讶地说:“每天都这样游菜?”
李纪不知道问话的是哪位大人,但见他身穿四品官服,品秩不比赵自翱刻意奉承巴结的“高大人”低,忙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高拱越发地好奇了,刨根问底道:“一般准备多少桌?”
“回这位老爷的话,小民平时吃饭,以十桌为宜,若待客则加倍。”
“这么说你今日准备了二十桌各色菜肴?”
李纪老老实实地说:“回这位老爷的话,各位钦差大老爷驾临扬州,是扬州阖城之幸、万民之福。赵大人还曾吩咐小民一定要悉心伺候好各位钦差大老爷,小民自然要再加一倍。”
朱厚熜心里暗叫一声乖乖,再加倍便是四十桌,也真是难为他了,若非心头过意不去,倒真想让他把那四十桌菜肴都摆出来让自己这位皇帝和高拱他们这些天子近臣也长长见识!
高拱感慨地说:“这样饷客方式和游菜场面,本官在京师也是闻所未闻啊!”
朱厚熜一哂:“你囿于京师,不知天下之大。要知道,扬州盐商的奢华享乐可谓天下第一,就连皇上都比不上!”
对于“高大人”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就连皇上都比不上!”,扬州三巨头连同主人李纪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褒是贬,只能尴尬地赔着笑,根本不敢接话。
吃过饭,天已黑定,李纪请众人回到扇厅,一边品茗一边欣赏小秦淮夜景,跟菜肴一样,上好的茶也准备了十几种,什么太湖春笋、黄山毛峰、君山毛尖、西湖龙井、六安瓜片都是各沏了一壶,分别由美女捧上,让“各位钦差大老爷”随意挑选。李纪介绍说这茶倒在其次,关键是水好,他们家待贵客都是扫雪烹茶,对于“各位钦差大老爷”这样的贵客,他更是拿出了去年在梅花枝上收的瑞雪,可谓第一等的好水。
朱厚熜知道,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冬日里时常会积雪取冰,窖藏起来,来年夏天时取来降温解暑,当年李时珍还用望冰止渴的怪方治好了他的胸闷焦渴之症。但是,北方这么做还算平常,却没有想到江南也能这样做,便追问李纪说:“扫雪烹茶,倒是极有韵致的事。不过眼下已到七月,溽暑之中,哪里有雪呢?又不知你编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回高老爷的话,不是故事,是真的。”说着,李纪就吩咐一位奉茶的美女下去拿雪。
不一会儿,两个健仆哼哧哼哧抬着一大箩筐的雪上来。朱厚熜上前抓了一把,果真是雪!不免惊诧地问道:“既然是去年的雪,怎能保存到现在?”
“回高老爷,是深窖里。”李纪不无得意地解释说:“小民的家中掘了一口十几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时,就收些瑞雪储藏其中,遇到象各位钦差大老爷这样的贵客驾临寒舍,就开窖取出一些来烹茶。”
扬州知府王可凑趣说扬州地湿,挖这么深的窖容易渗水,李纪家砌的是石窖,拿大条石箍内壁,以糯米浆勾缝,里头干爽得很。
听着雪水的来历,朱厚熜便又想起了松江徐陟曾专程派人去南京什么“琵琶泉”取水冲茶的故事。看来,奢侈无极限,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两淮盐商的豪富奢华,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啊!
不过,他虽有幸穿越为大明王朝的皇帝,骨子里却是一个俗人,比不得大观园里娇滴滴的林妹妹。听李纪这么得意洋洋地介绍,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去年的水放到今年,还能吃吗?!
张居正嗜好饮茶,没有想到这等庸俗的富商大贾竟还能如此风雅,也来了兴趣,追问道:“雪是有了,却问如何烹它?”
“这位老爷问的好,”李纪越发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说道:“小民家里烹茶,也是有讲究的。一是烹茶的炉子必须用红泥小炉,取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意;二是盛雪的铜铫子必须是煮过上千次的老铫子,这样才能完全去了燥气;三是烹茶之火必须既猛且绵,不猛雪水难开,吃了会腹胀,不绵又会导致水硬,夺了茶香;四是烹茶之柴必须是松毛,才能保证火既猛且绵,所以每年冬天要把松毛收藏起来;五是烹茶之人,必须得是七八岁的小童子,唯其孩童,才能实得扫雪烹茶的意境……”
张居正出仕时间尚短,又一直得皇上宠幸,从未经历过官场蹉跌,骨子里还是一派江南名士的儒雅之气,听李纪这么说之后,眼前便浮现出一幕场景:松树下支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一个扎着叉脚辫的童子趴在地上,拿着一把小火钳正在往泥炉里添松毛,虽看不见火焰,却有缕缕青烟从松树枝叶间袅袅而上,再配上日暮时分的夕阳,如此寥廓绵远的景致,浑然便是一副宋元名家的淡墨画。便兴致勃勃地说:“这真是有趣之事。不如李员外命人把泥炉搬进来,让小童子在这里替我们烹茶,如何?”
“这可使不得啊,老爷!”李纪说:“泥炉松毛烟大,在室内烹茶,会熏得各位大老爷睁不开眼睛。”
朱厚熜虽无张居正那样的才情雅致,却也不免有些心动。不过,任凭李纪把自家烹茶的讲究吹上了天,朱厚熜一想到用的竟然是去年的水,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对面前放的那三四样袅袅冒着热气的顶尖好茶连碰都不碰一下。
看“高大人”意兴阑珊的样子,赵自翱给李纪使了个眼色,李纪赶紧住了嘴。赵自翱却又不愿冷场,陪着笑脸说:“高大人乃是才名冠绝天下的名士,今日目睹小秦淮的繁华胜景,岂能无诗文助兴?下官斗胆请高大人赐留墨宝。”
不知道这究竟是李纪花这么多银子招待贵客附带的利润,想捞到那些京城里来的达官贵人做炫耀的资本和吓唬旁人的虎皮;还是赵自翱自以为对士林风雅习气的把握而想出来的主意。朱厚熜微微一笑:“赵大人过誉了,高某科名不显,怎敢当得‘冠绝天下’四字之评。不过,李员外盛情款待,高某无以为报,所谓秀才人情一张纸,也只好承你们的美意,胡乱写几个字吧!”
李纪激动得两眼放光,赶紧跪下说:“钦差大老爷要赐墨宝,实乃李门祖上有德,小民三生有幸啊!”接着高声吩咐:“来人,文房四宝伺候!”
朱厚熜走到铺就宣纸的书案前,拈着一支湖笔,转头看看围观的众人,饱蘸了香墨,在宣纸上奋笔疾书两行十个大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扇厅里响起高拱那发自肺腑的朗朗笑声:“哈哈哈,好字,好诗啊!”
接着,张居正等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赵自翱和王可甚至还有李纪也都干笑了起来,不过笑声之中还夹着哭腔,竟比真哭还难听。
抛下笔,朱厚熜问道:“李员外,你经营盐业获利巨万,除了用银子堆砌这座扇厅,以及供你一逞饮食男女之欲之外,可还在其他州府置办别业,或是在乡下置办田产?”
还一直在干笑的李纪吓得“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说:“回、回钦差大老爷的话,小民……小民是打肿脸充胖子,好装门面,其实并没有多少银子啊……”
“谁不晓得你李员外富甲天下,却说没有银子?”朱厚熜笑道:“莫非怕本官打你秋风不成?”
“小民……小民不敢……”
“唉!”朱厚熜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承你李员外今日盛情款待,本想送一笔大富贵给你独享以为回报,你却说自己并没有多少银子,那便就此作罢,待日后与你扬州各大盐商共同会商吧!”然后一拱手:“李员外,本官叨扰多时,告辞了!”
跪在地上的李纪还在**,赵自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低头趴俯在地上叩头:“恭……恭送各位钦差大老爷回……回驾……”
出了大门,朱厚熜冲着赵自翱和王可拱了拱手:“赵大人、王大人,累你们陪同半日,下官实在于心不忍,还请各位大人回府歇息。下官们自己回馆驿便是。”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宁可冒着被“高大人”嗔怪的风险也不敢让各位钦差独自回驿站,好在扬州城的馆驿就在瘦西湖的边上,只走了不一刻就到了。送到之后,赵自翱和王可两人还不敢告辞,一直等着各位钦差大人脱掉官服换了常服,又再三再四给大家赔罪之后才悻悻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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