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儒生的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大堂中炸起,立刻引起了一阵喧闹声。那个年轻人旁边坐的一位长者忍不住说:“余少东,你一直在老家读书向学,接掌家业还不到半年,于经商一道还不熟悉,凡事要慎重些才好啊……”
另外一位长者也说:“我与你那刚刚故去的爹爹相交多年,也算是你的叔伯长辈,倚老卖老劝你一句:从你太爷爷到你爹,你们余家几辈人挣下这点家业真是不容易,李大员外的家产远胜过你余家,也只认购二十万,你却张口就是五十万,岂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那位被人称为“余少东”的年轻人也不理会他们,冲朱厚熜拱手作揖,说:“大人,学生适才听大人说每股以一万两白银为定额,又听赵大人说各人名下都有股份,学生不知我余家名下是多少股份,可能认购五十股?”
事情眼看已经陷入了僵局,突然峰回路转,朱厚熜大喜过望,忙点头说道:“哦,当然可以!敢问贵驾?”
那位“余少东”不卑不亢地又是拱手一揖:“回大人,学生姓余,单名‘宝剑赠壮士’的‘剑’字,贱字三明。”
朱厚熜忙客气地起身拱手回礼:“哦,原来是三明兄,久仰,久仰……”
说过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问候语实在太虚假太俗套了,不禁脸上微微发烫,忙掩饰似的转换了话题:“三明兄,听你的口音象是山西人,不知籍贯何处?”
“回大人,学生籍在山西祁县。”
“呵呵,晋商最是尊师重教,子弟多有潜心向学者,不知你可曾着鞭(注:着鞭--中举的别称。)?”
“学生去年应乙未科山西乡试,蒙学政李大人不弃,点在桂榜第三十七名。”
朱厚熜看余剑身着儒服,口称“学生”,知道他定有功名在身。不过,朱厚熜起初只以为他顶多是个秀才,却没有想到竟还是个已经可以在吏部记名候选任官的举人,那他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商了,不禁大为惊诧,忍不住问道:“哦,你是去年的举人?那么,可曾参加今科会试大比?”
问完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的话问的十分不妥--大凡读书之人,谁不想连登科甲、跻身官场?多少人一辈子困顿科场,也只是为了能有朝一日高中皇榜,长街夸官。既然那位余剑坐在对面,不用说是名落孙山了。这么当众问起,岂不是揭人家的短,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吗?
不过,余剑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坦然应道:“回大人,学生未曾负笈进京,应试大比。”
明朝一直重农抑商,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尤其是多年以来实行抑商政策,商贾之流即便富可敌国,仍被视为贱民,社会地位低下,时常要受到官绅豪强的欺凌压榨。两淮盐商发财之后最重视抓子弟的教育,也是一心想着儿孙能中举出仕,扬眉吐气地脱离贱籍身份。余剑分明已经高中举人,为何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期蟾宫折桂,高中皇榜,就让朱厚熜殊为不解了,好奇地追问道:“为何没有进京大比?”
余剑说:“回大人,年前家父身故,学生依礼要守制三年,不能进京赶考。”
封建王朝最重纲常伦理,明朝又标榜以孝治天下,孝悌观念,已非只有官场士林所看中,早已深入民间植根人心。父母至亲亡故之后,官员一得到家中讣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写本子报丁忧,乞求辞官回乡,结庐守孝三年,皇上一般都会立即批复,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这是朝廷礼制,是故被称为“守制”。父母大丧若不丁忧守制,岂不是天伦沦丧?不守制便是不孝,对父母不孝,对皇上安能尽忠?不忠不孝之人,又怎能安坐朝堂官署,号令天下、抚政安民?因此,守制的规矩厉行两百年,从不曾改易,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能违背。唯一不同的是,天子守制以日代月,要守制三十六天,又因国不可长期无君,可再减一等,依礼守制二十七天之后才能恢复临朝视事。诸生是官员的候补,自然要跟官员一样,遇到父母大丧,同样也要守制三年,三年之内不能应考。这位余剑想必也是因此不能进京参加会试大比,就南下扬州打理家业了。
朱厚熜叹道:“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居其**啊!不过,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非人力所能抗拒,你且要节哀顺变,一边守制以全孝道;一边继续潜心研读经史子集,以期三年之后,于国家抡才大典上脱颖而出,为朝廷所大用。”
余剑似乎没有想到位高权重的“钦差大老爷”会说出这样温情脉脉的话,眼眶微微一红,低声说:“大人恩恤抚慰,学生感激不尽。”
朱厚熜说:“那就好。三年守制之后,你若负笈进京应试大比,尽可来找我。高某不才,也曾在翰林院待过几天,或可就应试法门为你指点一二。”
全天下人谁不知道,高拱是当今官场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年纪轻轻已经跻身御前办公厅这样的机要密勿之地,成为深受皇上宠信的天子近臣,又兼着吏部文选司郎中的显赫职位。他答应给余剑所谓的“指点”,几乎等若是皇上在殿试之时的御笔钦点一般,连登两榜(注)那是毫无悬念的。但这样的承诺却违背了朝廷严厉整肃科场风气,维护国家抡才大典公平公正的原则,余剑固然惊诧不已,那些知道科场规矩的盐商们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皇上说出这样不顾礼仪有失官体更有悖朝廷律法的话,不但真正的“高某”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就连张居正、赵自翱这两位官员也都在心中暗自慨叹:皇上(高大人)一心要让两淮盐商掏腰包,未免也过于操切了……
余剑从方才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躬身一个长揖,说:“大人美意,学生感激涕零。只是学生家无长男,诸般家务还需学生打理,进京应试一事,学生今生是不敢做如斯之想了。”
对于位高权重的“钦差高大人”的一番好意,余剑竟然毫不领情,众人无不惊诧万分。三位镇抚司太保立刻将凌厉的目光扫视了过去,赵自翱也几乎要拍案而起,呵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了,却听到朱厚熜略一沉吟,随即便展颜开怀,笑道:“也好!有道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心存正气,一样可以为国家、为百姓做出卓越的贡献。而且,我大明多的是两榜进士,却少有不好仕进、安于从商之人。希望你能由儒入商,贾行儒道,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儒商,改变世人对你们商贾之流重利轻义的固有看法。”
其实,余剑之所以愿意认购五十万两银子的股份,正是因为他饱读诗书,深受孔孟圣贤教诲,十分不齿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盐商们靠攀附权贵、结交官府换取朝廷盐引牟取暴利的行径,决心趁朝廷开办兴业银行的机会改行,做其他行当的生意。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如此开明又如此睿智,一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令他不胜感激之至,又是躬身一个长揖,应道:“大人敦敦教诲,学生永生铭记在心。”
接着,一直以来盘桓于心中的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尽管余剑自己也觉得兹事体大,不免着实难为了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但朱厚熜的和蔼可亲和开明睿智使他平添了莫大的勇气,便大着胆子说:“大人,学生有一不成之情,还望大人成全。”
有人肯出头认购五十万两银子的股份,朱厚熜乐得心里都开了花,加之他对余剑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当然满口答应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知道底细的诸位天子近臣当然不觉得皇上这么许诺有什么问题,但“钦差高大人”如此豪爽,浑然不象是个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倒象是个手握重兵、杀伐果敢的大将军一般,着实让赵自翱和各位盐商都暗自咋舌。不过,他们随即一想也就释然了--全天下人谁不知道高大人当年曾一手组建操练出大明第一强兵营团军,在京城抗鞑靼、南下平叛乱的诸多战役中立下了卓著功勋;再加上他那无与伦比的圣眷恩宠,难怪说话的口气这么大!
余剑却犹豫了,又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大人,学生籍贯虽在山西祁县,但自曾祖而始,便负贩行商于外,学生的祖父亦于弘治年间便定居于扬州。然家严(注:家严--父亲的别称。)为要学生进学,幼小之时便将学生送回老家,延师教习。十数年间父子天隔一方,不得相见。学生还未及承欢膝下,家父便已仙逝。学生每每思之,痛苦几绝,恨不能追随家父于九泉之下,略尽人子之孝……”
说到后来,余剑喉头哽咽,几不成声,却听到赵自翱惊恐地叫了一声:“高大人--”余剑强抑悲痛,抬眼看去,只见坐在那里的“钦差高大人”已是泪流满面,似乎比他还要悲痛许多。
注:两榜--进士要经过会试、殿试两次考试,会试礼部一榜确定录取与否,殿试午门一榜确定名次,故称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通常自夸的“我乃两榜进士”就是这个意思。我在前文中曾说“两榜”指的是乡试的桂榜和会试的杏榜,这个说法是不对的。特此更正,并向各位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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