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棘手的事情迎刃而解,朱厚熜大为高兴,对张居正说:“太岳,你就按照今日所议,草拟一份给戚继光的手札,着令他们速速整军南下,并加强南路巡防;再把创办兴业银行的章程仔细推敲斟酌一番,尽快交给严阁老和马阁老拟票允行。”
代君父草拟手札,是御前办公厅秘书的一大职责;但是,创办兴业银行一事,从苏州开始,皇上就与他们反复商议,拟定的章程更是逐字逐句反复推敲斟酌,哪里还需要再多此一举?而且,这件事情皇上早就说过交给高拱去做,为何要让自己越俎代庖?张居正心机一动就明白过来:这是皇上要打发自己出去,下面要商议的事情不宜自己与闻。皇上对自己一向信重有加,为何今日要这般提防,不用说,一定还是恩师徐阁老之事!即便皇上不说,他也要找个借口回避。因此,他立刻应诺,悄然退出了龙舟。
果然,张居正走后,朱厚熜就开宗明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诸位大概也都知道了,松江豪强兼并之事涉及徐阶的家人,前些日子朕清修期间,他上呈了请罪疏。朕考虑到他本人宦游多年,与家人音书两疏,或许并不知道家人有欺官虐民之不法情事,为了保全他的颜面,便将他的请罪疏留中不发。谁曾想,他竟连上奏疏,恳请辞官归乡,倒叫朕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不但是他这个冒牌皇上不知如何是好,就连夏言和严嵩两位久历宦海风浪的老臣,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通常情况下,朝廷大臣受到弹劾,都要上奏疏请辞回避,以示自己坦荡无私,期待朝廷和君父秉公决断。这么做还有一层用意,便是以退为进,逼迫君父即刻处置此事,还自己一个清白。如果弹劾没有实据,或者纵然确实有罪,朝廷却离不开他,君父便要下旨慰留,甚至还要从重处分上疏弹劾之人给他出气。因此,上疏请辞也能试探君父圣眷的荣衰,也好确定下一步的应对之策。这些都是官场人尽皆知的秘密,却不合人臣事君之正道,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但是,徐阶的情形却又有所不同。家人所犯下的罪行并未涉及他,但要说跟他毫无关系,却也难以证明,皇上将他的请罪疏留中不发,自然也不全是为了保全他的颜面,还有静观其变,等待进一步调查之后再做处分的用意。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上疏请辞,就显得有些不妥,容易给人一种胁迫君父的感觉。
不过,无论是夏言,还是严嵩,都有一大批亲信耳目在京城,据他们传来的消息所说,徐阶这么做,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苏州知府衙门将许问达的儿子许子韶缉拿下狱之后,许问达没有脸面再位列朝堂,便上疏请辞。皇上批准了他的辞呈,并明确要求他暂留京师,不许回到原籍,用意不用说是要防止他利用曾经当过二品尚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影响力,干扰苏州知府衙门审理许子韶虐杀百姓、**害命的恶性案件。而许问达虽说杜门谢客,暗地里却没有停止反击,指使亲信在京城里大肆活动,不但收买了几个言官御史上疏弹劾赵鼎、齐汉生苛政扰民、凌虐士绅;还在私底下串通一大批江南籍官员准备联名上疏,以期在朝中营造出群情汹汹的气氛,让君父有投鼠忌器之虞,或许会对江南官绅网开一面。这么做当然要冒偌大的风险,徐阶身处风暴漩涡之中,以他谨慎小心的性情,也只有请辞归乡,方能避免被皇上误以为是他在挑头闹事……
此外,皇上打发走了跟徐阶有师生之谊的张居正,不外乎是要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必顾虑被徐阶知悉。但是,对于夏言和严嵩两人来说,眼下固然是扳倒徐阶,铲除非秦非楚、妄图在朝中左右逢源的第三派势力的大好时机。不过,这么一来,夏党严党便没有了缓冲余地,惟有拼死一战。从这些年皇上对他们不偏不倚,总是择其善者而从之的态度来看,究竟偏向于哪一边还真是不好说,两派党争的胜负之数实在难以预料,他们也不愿意这么快就公开决战,就都放弃了落井下石,致徐阶于死地的念头。
见夏言和严嵩都沉默不语,朱厚熜微微一笑:“看来两位也觉得十分棘手啊!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哦,朕想起来了,当年徐阶从江西按察副使的任上调回京城,是夏阁老的举荐,夏阁老要避嫌啊!就请严阁老先说说看吧!”
十几年前的事情,皇上还能记得清清楚楚,令在场诸人都大为叹服。被点着名字问道头上的严嵩更是不敢怠慢,沉吟着说:“依微臣愚见,徐阁老一向谨守礼法规制,该当不会做出虐民自肥之情事。然则其家人欺官虐民,无疑是仰仗他的官势;加之京城近日对苏松之事议论纷纷,有人在私底下交通串联,徐阁老身处其间,不胜惶恐,自请引退回避也是迫不得已。是以微臣以为,许其辞官归里大可不必,将其调离京师则不失为保臣之道……”
说实话,既然徐阶本人和张居正都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家人所犯的罪行并不知情,朱厚熜还舍不得将明朝历史上的“名相”徐阶一脚踢开。不过,据镇抚司仿单奏称,一大批江南籍的官员在京城里四处串联,的确不容忽视,确实该把徐阶调开,一是保护他,使他不至于陷得太深;二是釜底抽薪,江南籍的官员没了主心骨和内阁辅臣这面大旗,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严嵩这么说算是深切圣意,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调离京师?是命其退出内阁,外放省府?还是寻个名目让他到南京来?”
严嵩那么说,也是因为从以前的种种迹象和皇上方才的话语之中,料定徐阶的圣眷犹在,扔出的那颗小石头试探出了皇上的心意,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当即说道:“回皇上,既然徐阁老是否涉及家人欺官虐民之事尚无确凿证据,将其逐出内阁外放省府便不合适。不若命其前来面圣,一则可以向皇上面陈己过;二则亦能就近训诫家人安分守己,遵照松江知府衙门的告示退田给百姓。”
朱厚熜赞叹道:“严阁老之议深契朕心啊!不过,该用什么名义让他到南京来呢?”
严嵩说:“回皇上,西洋那边若是起了战事,便需东南诸省倾力支援。然南都各大官署官员缺任甚多,恐有怠废政务、贻误军国大事之虞。徐阁老身兼吏部堂官,理当着速铨选干员能吏调缺补任。”
严嵩的这个理由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应该也能掩人耳目。但是,这么做却与朱厚熜暗中裁汰南京政府冗员的想法不符,且不说葡萄牙人会不会在东南亚开战尚还未尽可知,即便是真的要打仗,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不能为了一时应急,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绩。因此,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此议不妥。铨选官吏调缺补任,也不见得就需要吏部堂官到南京来。这么做岂不是欲盖弥彰?再者,朕早就说过,我大明不养闲人,更不用说要把大量的国帑民财浪费在南京这边的养鸟御史、莳花尚书等等冗员身上。这几年里,有夏阁老一人坐镇南京,再加上应天府各大衙门,无论是日常政务,还是今年的赈灾抚民之大事,也没有半点怠废之处嘛!更何况朕就在南京驻跸,未必还不能统筹调度东南诸省?”
严嵩吃了一瘪,更加试探出皇上对徐阶颇有回护之意,又听出皇上有在南京长期驻跸的打算,便说:“微臣愚钝,皇上责的是。明年是皇上御极届满三十周年的大喜之年,朝廷或可增开恩科,广取贤能之士,以示皇上教化天下、泽被士子之心。而皇上驾幸南都,拜谒祖宗陵寝,此乃南京官绅百姓之大幸;徐阁老既为内阁辅臣,又兼掌翰林院事,由他亲临南都主持应天府恩科乡试,更显圣恩隆重。”
朱厚熜知道,三年一届的会试大比是国家抡才取士的根本制度,通常情况下不容改易,但朝廷遇到新君即位等大喜的事情,照例增开恩科,自然就需要增开恩科乡试;同样,也可以根据皇帝的喜好,停止一省或数省的一场乡试以示惩罚。但是,这个建议却与自己刚才强调的裁汰冗员不符,一向逢迎圣意的严嵩为何在受了驳斥之后还要提及此事,就让他有些疑惑了……
这个时候,夏言开口说道:“严阁老此议甚是。规范优免制度,抑制豪强兼并,江南官绅士子或有不满,加开恩科,可收天下士心。”
朱厚熜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既感慨夏、严二人不愧为国朝一时瑜亮的人物,若是和衷共济,堪称国之大幸;又感慨夏言到底还是不如严嵩老奸巨猾,象“收取江南士心民望”这样的话,严嵩当然不会公然说了出来。难怪历史上他们两人逐鹿朝堂,笑到最后的,不是先行一步的夏言,而是仰仗夏言的帮助才得以跻身朝政中枢的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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