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居正这么想,倒真是冤枉了朱厚熜和高拱君臣二人--高拱天生率性自然,真实不假,将他视为后生晚辈或许有之,但哪里会逮着机会便在君父面前含沙射影地暗讽于他?至于朱厚熜,且不说他如何器重历史上被誉为“千古宰相之杰”的张居正,即便当年张居正和何心隐、初幼嘉煽动应试举子罢考、投靠伪明政权,也被他认为是年轻人不懂事,“几个娃娃胡闹台”而已,又怎么会到现在还记在心上?
以张居正的人品,当然不能称之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但机心之深重,不愧是得了他的恩师徐阶的真传……
朱厚熜却不知道,自己和高拱君臣二人在无意之中揭了张居正的短,伤害了他的感情。笑过之后,眼见已经到了三山街口,果然一家挨着一家不是书坊就是买文房四宝或折扇等物的店铺,有不少头戴方巾、身穿儒生袍服的人出没其间。他兴致勃勃地对高拱和张居正两人说:“听太岳说这里的书坊藏有不少善本书。你们两位都是博览群书之人,《永乐大典》大概都读遍了。这样吧,我们也不漫无目的地闲逛,给你们两人一个任务:找书。谁若是能找到《永乐大典》未曾收录的书籍,我重重赏他!”
高拱和张居正立刻苦了脸--当年,在明初第一大才子解缙的主持下,三千多位饱学儒生参与编校、缮写和辑录,历时数年才编完一部《永乐大典》,辑录了自先秦至明初书籍七八千种,天文地理,人事名物,无所不包,正文22877卷,凡例、目录60卷,装订成书有1095册,计3.7亿字之多。漫说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是朝中那些须发皆白的名宿大儒,谁又敢声称自己已读完这部《永乐大典》?皇上还要他们在这样的市井书坊里找寻《永乐大典》所没有收录的书,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他们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朱厚熜笑道:“怎么?是不是担心我给不出赏钱?这样吧,按照翻译西学著作的成例,谁能找到《永乐大典》未曾收录的书籍,,我赏他与那本书重量相等的黄金。这样的赏格够优厚了吧?”
原来,早在嘉靖二十四年废弛海禁之时,朱厚熜便颁布了一道令几乎所有的臣民百姓都大惑不解且颇有怨言的诏命:无论是否大明子民,谁能从西番诸国带来农务、算学、格致、医术等百工技艺之书典,并翻译成汉文,一律从重赏赐;确系胜于大明本国者,赏赐与书等重之黄金--据朱厚熜在另一个时空看的闲书上所载,这是某位阿拉伯帝国皇帝曾经用过的法子,那位皇帝还专门建了一座宫殿专门收藏外国书籍,取名就叫“智慧宫”。阿拉伯人名字冗长且拗口,究竟是谁,他已经忘记了;但是,如此尊重知识,却让他不禁叹为观止。于是,趁着废弛海禁,他就把这样的作法操练了出来。虽说没有建立智慧宫,却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以及后来设立的京师大学堂,都开设了同文馆,专门培养翻译人才、研究外国科技。跟开出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赏格一样,这样的举措还是招致了朝野内外颇多非议。但他向来说一不二,也没有人敢拿这样的小事来批龙鳞。
高拱赔笑道:“王先生莫要难为我们了。成祖文皇帝所修之《永乐大典》浩如烟海,自有书契以来,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无所不包。漫说是我们,即便是不世出之天纵奇才,穷其一生,也未必就能读完。更遑论找到《永乐大典》还未辑录的书籍……”
朱厚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肃卿这么说,怕是言过其实了吧!”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两位他一直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语重心长地说:“所谓《永乐大典》‘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无所不包’,必须有个定语,那便是我中国的书籍。而外国,比如西番诸国,还有佛朗机等远外之国,他们的书籍就未曾包括进去嘛!难道那些外国的书籍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了?或者更准确地说,难道外国的文化就没有超过我华夏文明,值得我们学习汲取的地方了?比如说制造火炮、自鸣钟等物品的工艺技术,当初就远胜过我大明嘛!不过,以我华夏儿女的天资聪慧和人才辈出,只要我们能敞开胸怀,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认真学习外国一切先进的文化科技,汲取一切有用的东西,我们照样可以在任何方面赶上,并且超过他们!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永远以一种包容、学习的姿态对待其他文明,我们华夏民族便能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番话,你们且要记住了。日后你们当国秉政,且要不遗余力地推动对外开放,万不可走回到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老路子上!”
皇上这一番宏论,固然夹杂着不少让人听得有些拗口的新鲜名词,但其中要义,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都听明白了;尤其是皇上话语之中的高瞻远瞩,以及对他们二人的殷切希望,更让他们陷入了莫名的激动之中,一时竟忘了应声。
旁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先生所言甚是。世人皆视百工技艺为奇淫技巧,对之不屑一顾。岂不知孔圣人也是要吃饭乘车,离不了农夫耕作、工匠造车的!”
这个突然**来的声音虽然是官话,却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朱厚熜君臣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起,身旁多了一位儒生打扮的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长得高高瘦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不但是一张典型的南方面孔,甚或还可能有色目人的血统。
见朱厚熜君臣三人将视线投射过来,那位年轻儒生忙拱手一揖:“我学生曾受过高大人偌大恩惠,早就想当面致谢,惜乎山高水远,一直无缘再见高大人贵驾。今日在此不期而遇,实乃万幸。本欲上前见礼,却不敢打扰诸位先生的谈兴。怎奈这位先生一番高论,说的实在太精彩,我学生忍不住插话进来。冒昧之处,万祈见谅。”
高拱心说,原来是皇上方才说的兴起,声调提高了不少,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幸喜没有曝露身份!不过,那位儒生看着面生的很,却说曾受过自己的恩惠,就让他殊为不解了。
若是旁人遇到这种事情,或许也就嘻嘻哈哈说上几句“别来无恙”之类的淡话,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免得对面相逢不相识,伤了旁人的面子。但高拱却是个直人,径直问道:“你是--”
那位年轻儒生毫不在意高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热情洋溢地说:“高大人,我学生是泉州林载贽啊!”
高拱恍然大悟:“原来是卓吾兄。请恕在下眼拙,竟没有认出兄台。这么说,你已经入南京国子监求学了?”
“正是我学生。”林载贽满怀感激地说:“学生得以求学于南都,全仰仗大人之赐。本应进京当面拜谢大恩,怎奈关山遥远,难以成行。听闻大人随圣驾前来南都,数度欲往拜谒,却又不知大人仙居何处。今日不意在此遇到大人,学生不胜欣喜之至。大人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说着,林载贽撩起衣衫下摆,当街就要给高拱跪下行跪拜大礼。
高拱慌忙拉住了他:“此处不是行礼之地。再者,举手之劳,卓吾兄且不必如此耿耿于心。”
见朱厚熜和张居正两人都是一脸的好奇,高拱解释道:“这位卓吾兄是在下宦游泉州之时结识的一位文友,年纪虽幼,却有大才。在下担忧泉州文风不胜,便劝他负笈南都,求学于国子监,还为他写了几封荐书。卓吾兄所谓之恩,大概便是如此。”
接着,他又笑着对张居正说:“呵呵,太岳,你四岁成诗;七岁擅文;十二岁中秀才,时人皆有‘神童’之誉。这位卓吾兄或可与你较一日之短长,他十二岁时便做了一篇《老农老圃论》,立意竟是非议孔圣人视农夫为小人之说,此文一出,名动四野,知悉之人无不称他为奇才呢!”
原来,当年高拱奉旨南下主持废弛海禁、开办海市,钦使衙门就设在当时的华南第一大港口城市福建泉州。当地知府跟他一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自然拿治下有林载贽那么一位奇才作为向旁人吹嘘的资本,少不了要在接风洗尘的酒桌上觥酬交错之时,向高拱提说林载贽。高拱虽说重任在肩,听说有这样的奇才,也不禁犯了文士之气,专程派人将林载贽请到衙署交谈。一番雅谈,更让他觉得此子非是池中之物,又闻说他家境贫寒,就劝说他日后不妨前往不但不收束修,朝廷还提供廪膳的国子监求学,还写了几封荐书给供职于南京翰林院、国子监的同年,让他们关照,准许林载贽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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