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一边叙话,一边朝着三山街外走去。李贽对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解释说,正因德川家康等人的倭人身份,国子监里的师长、同窗都颇为忌讳,甚少与他们来往。而他的祖上乃是成祖永乐年间的钦命海商,曾奉旨下西洋通商,还与色目人通婚往来,倒没有寻常士人那么多的忌讳,德川家康等人也就总是与他亲近,今日便是特意陪着他一同前来三山街求购时文选本的--因德川家康等人并无秀才功名,而且他们至今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参加大明科举考试,倒也不必象大明学子士人那样辛苦地钻研科场利器。
朱厚熜心中觉得好笑:李贽果然有色目人的血统;而且,既然他家的祖上曾经是所谓的皇商,想必也是富甲一方;其后大概因为朝廷厉行海禁,家道中落,才不得不走上了科举出仕的道路,难怪他会如此叛逆!不过,德川家康应试科举一事倒可以考虑,英雄不问出处,象德川家康这样有过人之能的奇才若能为我所用,或许还能成为大明一代名臣呢!
众人还未走出三山街,迎面大摇大摆地走来了一位身穿皂衣的衙门公差,手里扬着一张公文模样的纸片,身后跟着一群挑着箩筐的挑夫,肩上的箩筐里装满了绫罗绸缎、笔墨纸张等物事。
由于朱厚熜他们七个人占了好宽的街道,走到他们身边之时,那位公差恶狠狠地喝道:“衙门办公务,给老子闪开道!”
朱厚熜不由得生气了,瞪了他一眼。
那位公差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长着一部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和两道几乎连在一起的黝黑眉毛,一看就绝非善类。见到有人还敢拿眼睛瞪他,立刻停住了脚,喝道:“看什么看!再敢多看一眼,老子把你锁了拿到衙门里去吃板子!”
话虽如此,但他见这些人都是一身儒服,猜想他们或许是有功名在身的士子,也不敢当真就拿到衙门里去,说过之后,就不再理会朱厚熜等人,继续大摇大摆地朝前走。
朱厚熜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喝令他站住,高拱忙劝道:“王先生,莫要让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皂卒败坏了我等的雅兴。这些皂卒胥吏,见官长如猫狗;待百姓如虎狼,天下各省府州县,概莫能外……”
经高拱的提醒,朱厚熜顿时想起来自己是白龙鱼服,不能曝露身份;更不宜当街和一个无品无级的公差理论,就苦笑一声,回转过身,又要朝前走。
还没有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那位公差大声武气地说:“老王头,我看你他娘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衙门里派下来的采办,你也敢顶着不办!老子懒得再跟你废话!快,进去给老子搬!”
朱厚熜深知,自宋朝起,中国的商品经济就已经相当繁盛,明朝中叶还出现了民族资本主义的萌芽;可是,之所以一直未能得到大的发展,根源就在于封建统治阶级采取“重农抑商”的国策,对商品经济的发展施加了诸多限制条件。其中,十分恶劣的一个手段就是派买,即是官府衙门利用手中的权力施加义务性的派买,肆意盘剥商人,便是所谓的“铺户当行买办”之制。
所谓铺户当行买办,即是规定各行铺户必须轮流义务当差,替官府衙门采办各种货物。买货的钱表面上由官府发给,却往往并不给足。至于给多给少,全凭官员各自的品行而定,其中伸缩性很大。在官员俸禄微薄的明朝,结果便可想而知了。不足的部分,照例由各行承差的铺户自己承担。铺户碍于官府威势,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包赔。这个制度把各行各业的铺户逼迫的叫苦连天,有办法的富商巨贾,靠买通官府逃避差役;没有办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逼得倾家荡产,甚或还有卖儿卖女、投河上吊的。铺户们不堪重负,联合起来罢市抗争的事件也时有发生,极大地限制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因此,回到明朝之后,朱厚熜提出了“农工商皆本”的国策,实行了诸多重商恤商、扶持商品经济发展的政策,其中最关键的一条便是在嘉靖二十六年增开“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时,采纳了严世蕃策论中的建议,废除了当行派买的制度。此刻听到“采办”二字,他立刻警觉起来,又回转过身,只见那位公差正站在路边一家扇子店的门口,指挥着跟随他一同前来的那些挑夫进店。那家的店主人--或许就是被他称之为“老王头”的那位老者一脸凄苦地站在店门口,一个劲儿地朝着那位公差打躬作揖:“头翁息怒,头翁息怒!请听小可一言,此次承值,非是小店有意拖延,更绝无抗拒不从之意。衙门里吩咐下来的数目,小店已经多方筹措,百计张罗,还望头翁高抬贵手,宽限数日,小可一定如数送到府衙里去。多谢,多谢……”
那位公差冷笑一声,说:“老王头,你说这话不怕闪了你的狗舌头,我也只当你是在放屁!你要我宽限你,大老爷却不宽限我!你也该知道,这次皇上驾幸南都,来了那么多的老爷都要使费,限令今日取齐。别说是你,就是大老爷也只有乖乖照办的份儿。”
老王头哭丧着脸:“实在是小店本小力微,无力承担两百把之数……”
那位公差无动于衷地说:“你本微也好,本厚也罢,这一次轮到你承值,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如数办齐。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一路上老子我收了多少东西!那些个刁民也跟你一样不爽利,到头来还不是得乖乖地交出来!你若是不赶紧交出来,老子可就当真让人进去搬了!不但该交的数目一把也不能少,还要拿了你去衙门里见官吃板子!”
老王头苦苦哀求也得不到那位公差的半点同情,又见那些挑夫被那位公差催促着就要进他店里来搬东西,不由得急了,一边张开双臂护着自己的店铺,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府里分明出过告示,还立了碑文,说一应上司按临时,府县公务采买,遵照时价平买,再也不用铺户承差的呀!”
或许是在自己穿上这身官家公服的几十年里,还从未有过小民敢跟自己理论,那位公差分明怔了一怔,顿时变了脸,大吼一声:“这个,你跟大老爷说去,我管不着!”说完,一挥手,吆喝那些挑夫:“都他娘的傻站着作甚!给我搬!看他敢拦!大老爷新造的枷还没枷过人呢!”
尽管府里的确是出了告示、立了碑文,但衙门里的人当真耍蛮使横起来,老王头也不敢强行阻拦,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双臂。那位公差还嫌他站在店铺门口挡了挑夫的道,一把把他推开。老王头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些挑夫进了自家店铺,把陈列在柜台里的扇子一抱一抱地往箩筐里扔,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实在心疼,他浑身上下不停地发着抖,咧着嘴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张口就要两百把,还指明要尺二的乌骨洒金泥扇,一把本钱都要三钱银子,只给一钱,我要赔进去两钱,二百把就是三十多两银子,我这小店本钱还不到五十两,这生意当真是没法做了……”
三山街原本就是行人如梭的热闹街市,发生了这样的骚乱,立刻引起了许多人围观看热闹。老王头的一番哭诉,惹得众人都唏嘘不已,人群中的朱厚熜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就要扬声喝止,却被高拱拉住了:“区区小事,怎劳亲垂问顾……”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这是小事吗?工商皆本,你高拱也写过文章宣传过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一边叫着“爷爷”,一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一把揪住那位公差的衣裳,哭着说:“这是我家的东西!你凭什么抢我家的东西?你还我,还我!听到了没有,你还我!”一边嚷嚷着,一边使劲地用头朝着那位公差的身上撞。
那位公差猝不及防,被那个小孩弄得手足无措了好一阵子。当他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立刻就暴怒起来,一巴掌扇在那个小孩的脸上,骂道:“狗日的小杂种!毛都没有,也敢来跟老子闹事!”
他的那一巴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儿,竟把那个小孩扇出了好远,脸上也立刻凸显出了五道红红的指印,那个小孩哭得声音更大了。那位公差越发恼火,抬脚就要踢去。坐在地上的老王头心疼孙子,赶紧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头翁息怒,头翁息怒……”
那位公差差点被老王头扯倒在地,心中更是大怒,使劲挣脱了他的束缚,“呸”地一口浓痰唾到了他的脸上,骂道:“打不死的贱种!当真要造反啊!”说着,抬脚就要朝着老王头的头上踢去。
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怒喝:“住手!”
不用说,朱厚熜终于按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决意不顾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愤然要为百姓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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