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准南京户部尚书兼应天巡抚刘清渠辞去巡抚一职,专任南京户部尚书的票拟呈进之后,严嵩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倒不是担心如此处分不合圣意,而是始终没有想明白夏言为何要这么做,尤其是最后,夏言说让他谋划由谁接任刘清渠空出来的巡抚一职,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一省之巡抚,哪有如此轻易就拱手相让的道理,更何况是堂堂留都应天府!夏贵溪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正在苦思疑虑之时,内廷传来旨意,宣他即刻到东暖阁陛见。严嵩忙收敛了心神,乘坐二人抬舆来到乾清宫。
刚到宫门口,就见着那里已经停了一乘抬舆,旁边站着两个人,如今虽已到初秋,却依然是艳阳高照,严嵩年岁又大了,老眼昏花一时看不清楚两人面目,只看见一人身穿绯色官服,另一人身穿一袭青色布衣,大概是宫里的内侍。
虽然他并未看清那位官员到底是何人,不过,只看到那乘抬舆,他的一颗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按照国朝规制,紫禁城属皇家禁地,乘轿骑马、擅行御道便是僭越的大罪,只有亲王勋贵及老病大臣可以特赐乘坐二人抬舆。所谓抬舆,不过是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把前面空着让人便于乘坐。底座安有两根木杠,由两人或手抬或肩扛而行。雨雪天还允许顶上加一覆盖,前面张挂挡帘。虽说不失简陋,甚至有些寒碜,却是人臣难得之恩荣礼遇。
原本赏赐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有严格规定,朝臣之中获此殊荣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因未曾抓获谋逆倡乱的罪魁祸首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人,等若平叛未能克尽全功,不好大赏群臣,朱厚熜便赏赐内阁阁员及二品以上大员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一来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补偿这些忠心保国、运筹帷幄的朝廷重臣辛苦了一年多却得不到封赏的遗憾;二来也是为了自己有事召见他们时,不至于颤颤巍巍走半天才到,影响工作效率。可是,如此封赏不免过滥,立刻招致了朝野内外、官场士林的诸多非议,获此殊荣的内阁阁员和二品以上大员也都是诚惶诚恐,不敢领受如此浩荡圣恩,便由严嵩领衔,大家联名上疏,以“朝廷礼仪不可偏废、天子威仪不可亵渎”为由辞谢。朱厚熜自讨没趣,十分恼火,将奏疏驳回。那些大臣又接二连三地或联名或单独上奏。几经来回,君臣达成了妥协意见:内阁首辅及七十岁以上的二品大员配享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其他人则不可。嘉靖二十六年,夏言复出,担任新设立的内阁资政。由于上谕说的分明,内阁资政与首辅并列朝班,并无高下之分,也就配享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不过,以他当年六十五岁的年齿,再有个五年功夫,也就熬到了七十岁,照样可以配享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倒不算是格外的恩宠礼遇。
由于皇上爱惜臣下,今次南巡拜谒祖宗陵寝,特许那些年高老迈、尚未致仕的六部九卿不必随行,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如今的南都,只有超品一等爵、太师英国公张茂和内阁首辅严嵩、资政夏言三人有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的资格。张茂于前日奉旨前往镇江巡视江防水师,至今未归,这顶抬舆不用说是夏言乘坐的。
抬舆停了下来,严嵩一边下来,一边心中暗自寻思:不知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到底是与老夫一道见驾,还是已经陛见完毕。若是已经陛见完毕,那么,会否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在皇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皇上才要召见老夫?该要小心提防才是……
这个时候,那位青衣短打的人迎了上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笑道:“大热的天,严阁老跑这么一趟,真是辛苦。”
说话之人,正是皇上的大伴,虽说如今只是乾清宫管事牌子,却仍是朝野内外、官场士林公认的大内总管、大明内相吕芳。
严嵩忙拱手还礼:“身奉王命,敢辞辛劳。”
和严嵩打过招呼之后,吕芳便说:“请两位阁老随咱家进去吧。”
原来皇上是招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与老夫一同见驾,那就好,当着老夫的面,你休想玩什么鬼把戏!严嵩暗自松了口气,方才的疑惑和惊悸一扫而光,心情也大好了起来,满脸堆笑地抢先向夏言行礼:“哦,原来夏阁老早到了。罪过,怎能劳烦夏阁老等我……”
夏言拱手还礼,淡淡地说:“外朝以首辅为尊,既然皇上召我们一同见驾,当然是我等候严阁老。”
当着吕芳的面,严嵩也不好象今日早晨在内阁与夏言两人晤谈时那样说过于自谦的话,只得赔笑道:“夏阁老这么说,真真折杀在下了……”
吕芳插话进来,说:“方才夏阁老早到了片刻,这么毒的日头,咱家擅自做主请他先行进去,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定要在此等候严阁老一同见驾。”
夏言是何等心高气傲、飞扬跋扈之人!当年皇上赐他道袍、香叶冠,他也敢拒绝穿戴;皇上责问起来,还敢顶嘴“此非大臣法服”,丝毫不给皇上面子;对同僚和下属更是颐指气使、呼来喝去。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什么时候转性了,变得如此冲虚淡泊、谦谦有礼?他这么做,到底为着什么?严嵩心里不禁又犯起了重重疑虑,却伸出双手,竟要搀扶夏言。
严嵩的年齿长于夏言,但当年为求仕进,攀附身为内阁首辅的夏言,这样献媚的举动没少做过,夏言也能坦然受之。可是,如今两人的地位算是掉了个个儿,严嵩已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百官万民心目中的宰相;而夏言却是个“出朱非正色”的资政,如何再能接受他的献媚?于是,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严嵩伸过来的一只手。
严嵩用空着的那只手向台阶上一张:“夏阁老,请。”
夏言也用空着的那只手向台阶上一张:“严阁老先请。”
“还是夏阁老先请。”
“严阁老是首揆,理应先行。”
“夏阁老是先达,仆岂敢如此失礼。”
见到两人这般情形,竟是谁也不愿先行半步。历经沧桑、见识过多年朝堂党争、你死我活的吕芳嘴角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抢前几步跨上台阶,说:“万岁爷在等着呢,请两位阁老随咱家一同进去吧!”
严嵩和夏言两人不再谦让,在吕芳的引领下,携手进了宫门。那两只都布满了老人斑、握在一起的手,直至到了东暖阁的门外唱名求进时才松开。
前日吏部遵上谕,将御前办公厅秘书张居正由翰林院编修擢升南京国子监司业,大概今日到衙理事去了,东暖阁里,只有朱厚熜和高拱两人。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朝中两派巨头、生死仇敌尽弃前嫌、携手同行的和谐场景,朱厚熜心情甚是愉悦,给严嵩和夏言两人赐座看茶之后,就笑着说:“两位阁老都是学识渊博之人,朕这里有一联,还请两位阁老对出下联来。”
严嵩目视夏言,意思是尊他先回话,却见夏言沉默不语,表示不愿僭越抢他首辅的风头,便欠身应道:“请皇上赐题。”
朱厚熜吟道:“上联是‘身无彩凤双飞翼’。”
严嵩和夏言都是一怔:皇上煞有其事地出对子考他们,原本还以为一定是何等高妙的绝对,谁知道,皇上竟然用脍炙人口的唐诗出题。如此浅显的上联,刚刚发蒙的童子都能对得出来,却拿来考他们,不用说一定是另有深意、暗含机锋……
不过,御前奏对,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严嵩赶紧欠身答道:“回皇上,下联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朱厚熜笑道:“呵呵,不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位大学士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严嵩还在为皇上说出的“两位大学士”这样的话暗自拈酸,朱厚熜已经顺手从御案上拿起了两份奏疏,递了过来。严嵩赶紧起身,双手接过,一份是刘清渠的请罪疏,上面还贴有一张小纸条,正是他拟的票;另一份是有密折奏事之权的大臣写的揭帖,因为不是正式的奏疏,封皮上没有写题目,也没有落款,但那字体,一眼便知是夏言所书。
皇上虽说把这两份奏疏递给了自己,却没有说让自己看,尤其是大臣的密奏揭帖,因为往往所言之事涉及机密,历来只有皇上才能看。因此,严嵩也不敢打开,却非常想知道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到底在揭帖上说了些什么,那颗心又悬了起来。
兴许是看出了他的紧张,朱厚熜笑道:“昨日夏阁老呈上密疏,提出了对刘清渠的处分意见。你严阁老今日拟的票,正与夏阁老的意见完全吻合,所以朕才说你们两位大学士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又都有经天纬地之才,于军国大政上才能如此不谋而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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