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看穿了严嵩此刻心中正在想些什么,吕芳脸上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人的酒量有大有小,想怎么喝也是自家的事儿,旁人可管不着。不过,既然坐在了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上,酒却只能喝一杯,想要多喝,只怕会醉酒误事。而这一杯酒,也只能喝皇上的。想要喝百官的那杯酒,欲要颐养天年只怕也难,或许还要祸延子孙。要知道,皇上是上膺天命的真龙天子,心比日月还明,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那杆秤全在皇上手上捏着,可不是由百官能说了算的。你严阁老原本做得很好,何苦要学夏言那个样子?”
见吕芳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严嵩不得不甩开心头纷乱的思绪,长叹一声,说道:“吕公公推赤心于老朽,老朽也不妨坦诚相告。还是吕公公方才说的好,如今我大明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老朽忝为首揆,夹在当中,稍有不慎便会上遗君父圣望,下误百官万民,真是左右为难啊……”
吕芳同情地点点头:“严阁老这话说的实在。依咱家看来,你就像个媳妇,两头作难,还难免两头受气……”
吕芳这个阉奴方才摆出一副教训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已经令严嵩心中不喜,此刻又把自己比做妇人,更让严嵩大为恼怒。不过,他的城府极深,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一点不快。倒是吕芳说完之后,仿佛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含混晦涩,担心触怒严嵩这样视女子如同小人的儒学门徒,忙解释道:“咱家是个粗鄙之人,说话直来直去,还请严阁老不要见怪。咱家之所以要将你严阁老比若媳妇,乃是因为我大明朝的家,固然是皇上在当着,可这个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得靠你严阁老这位操持,等若一个家里的媳妇一般。而这个媳妇上有公婆要孝顺,中间有丈夫要体贴,下面还有那么多的儿女要呵护,终日操劳,常年辛苦,还保不准要两头不讨好,两头受气,委实很难啊……”
严嵩在心里仔细一回味,吕公公非但没有丝毫轻慢自己的意思,而且话里话外还充满了对自己的理解和同情,自己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还真像是大明王朝的媳妇,夹在皇上和百官中间,顺了这个,就难免会开罪于那个,真是左右为难,两头受气……
想到这里,严嵩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吕公公可谓知我之人也!”
吕芳微笑道:“咱家怎敢说是知阁老之人?这些话都是皇上以前对咱家说起过的。”
严嵩一惊:“这是皇上说的?”
吕芳把嘴一撇:“咱家还敢跟你严阁老打诳语?实话告诉你吧,皇上不但知你、知我、知我大明朝百官万民,后世及外藩诸事,也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严嵩更为惊诧:“吕公公此话怎讲?”
吕芳肃整了面容,感慨地说:“皇上乃是膺天明命的真龙天子,得天眷顾,诸神呵护啊……”
好一番曲径通幽,吕芳终于完成了朱厚熜交代下来的差事,不露形迹地向严嵩说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严嵩听罢,激动得浑身颤抖不已,仰天拱手一揖:“天赐明君圣主,我大明中兴大业必成,盛世可期、盛世可期矣!”
这本是吕芳意料中事,可是,接下来严嵩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只见严嵩颤巍巍地摘下了头上的纱帽,向着乾清宫的方向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痛哭流涕地说:“罪臣辱蒙圣恩,忝列台阁,寄以社稷之托,却颟顸昏聩,进退失据,既不能上解君忧,亦不能下疏民困,实在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吕芳赶紧伸手搀扶起他:“不知者不罪,严阁老言重了,言重了……”
严嵩握住了吕芳的手,老泪纵横:“吕公公是知道的,我出身分宜介溪一个寒士之家,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待罪官场近二十年,至皇上即位大宝之初,不过翰林院区区一编修而已。辱蒙皇上不次拔擢,始有今日入阁参与机枢之荣,皇上于我,可谓恩同再造。我身为辅弼之臣,却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为君父分忧,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惟愿伏诛,以谢圣恩……”
见严嵩伤感如斯,吕芳也动了感情,感慨地说:“古人云,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严阁老且不必如此自责。您老是皇上钦点的内阁首辅,皇上还指望着您老尽心辅佐,致力中兴呢!”
严嵩听出了吕芳话语之中的暗示,当即表态道:“吕公公说的是。我这就回阁里拜上请罪疏,并恭请皇上下旨恢复太祖高皇帝登闻鼓之制,以全仁君爱民之心。”
吕芳赞叹道:“闻过则喜,闻过即改,严阁老不愧有千古名臣风范!”
吕芳可不知道,严嵩之所以会如此爽快地改变主意,并不完全是因为听信了他那些关于皇上梦得天人示警的鬼话,而是他方才关于喝酒的宏论,使严嵩骤然想起了明太祖朱元璋在宴饮开国功臣时说过的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严嵩身为大学士,《太祖实录》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对洪武一朝的掌故早就烂熟于心,一听吕芳提到皇上,那两句话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立刻意识到,身为人臣,只端皇上的金杯,尚且有白刃时刻在后,更遑论还要再去喝百官的酒!既然皇上最亲信的大伴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若还是执迷不悟,只怕皇上就不会象当年那样亲书《明堂或问》客气地和他辩论了!
严嵩既然“闻过即改”,朱厚熜自然欣欣然地“俯允所请”,次日早朝之上便下旨恢复登闻鼓旧制,由制敕房丹书皇榜,在南京四门张挂,并着令将诏书全文刊载《民报》,公诸于世。文武百官对此尽管心生惊惧,一来草诏之人是内阁资政夏言的门生高拱;二来请旨之人是内阁首辅严嵩,摆明了两派已经达成了协议,都要在这件事情上讨皇上的好。这个当儿,谁还敢置官位前程、身家性命于不顾,去捋皇上和前后两任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的虎须?不少心眼活泛之人甚至把这件事与夏言的两个门生赵鼎、齐汉生分别在松江和苏州开衙放告,打击欺官虐民的官绅豪强一事联系到了一起,认定这是夏党、严党联手清理徐阶一党的一招绝户计,就更不敢多嘴抗谏,引火烧身了。
恢复登闻鼓旧制的皇榜刚一张挂于南京城内十三、外十八城门之一的朝阳门外,很快就聚集了许多人驻足围观,一位儒生服冠的中年士人还应旁人所请,摇头晃脑地为那些不识字的人念了起来:“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则阴阳有序。设若上下阻隔,民有疾苦之声而君父弗知,则阴阳不交,民心不顺……”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之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聚拢在一起的人都朝两边分开,那位儒生不明就里,皱了皱眉头,刚要发问,只见几名一手拈着打狗棒,一手挎着讨饭篮的乞丐挤了进来。
那几名乞丐个个头发蓬乱,满脸尘垢,身上的短衫不但破烂不堪,而且十分肮脏,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未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恶臭从他们那身褴褛的衣衫之中散发出来,不用说,正是这种秽气熏得众人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纷纷将鄙夷的眼神投向了这帮臭烘烘的乞丐。
几名乞丐却对旁人鄙夷的眼神熟视无睹,有位年轻一点的乞丐脸上还洋溢着笑容,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对另一个人说:“二……二哥,我没有骗你吧?你瞧,皇榜都贴出来了,这么多人都在看呢!”
那个被称为“二哥”的人兴许是这几个乞丐的头儿,长的黝黑粗壮,精赤着上身,两条胳膊肌肉虬突,其他人都打着赤脚,只有他还勉强穿着布鞋。不过,那双布鞋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大张着口子,露出了关节粗大、布满污垢的脚趾头。他挤到了人群之中,抬眼看着皇榜。不晓得是不是不认识那些写在三尺见方的明黄锦缎上的工楷大字,众人都听到他喃喃地说:“这么说,皇上是当真准许咱老百姓告御状了?”
身为圣贤门徒,那位儒生原本自矜身份,不屑于与这帮下贱的乞丐说话,但他更不能容忍有人质疑君父一片爱民之心,当即鄙夷地瞥了那位喃喃自语的“二哥”一眼,冷笑着说:“粗鄙村夫,最是无礼!岂不闻君无戏言乎?”
那位“二哥”似乎还不敢确信,又追问道:“一准能告到皇上那里去?”
那位儒生更是恼怒,厉声说:“皇榜上写的分明:‘有司官吏但有阻挠者,以否隔君臣、蒙蔽圣听之罪论处’。依我大明律法,‘否隔君臣、蒙蔽圣听’之罪当受大辟之刑!圣谕煌煌,谁敢儿戏?!”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下贱的乞丐大概不曾学过《大明律》,不晓得何为“大辟”之刑,便气急败坏地说:“知道什么是‘大辟’吗?就是砍头啦!”或许是太过气愤,他已经顾不上“子乎者也”地拽文了,还伸出手掌在自己脖颈之上虚空一砍,做了个被人推向法场砍头的样子。
我欲扬明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