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圣驾在留都驻跸日久,朱厚熜又三令五申不许扰民,原本在城里日夜巡逻的兵士少了许多,那几位扬言要告御状的乞丐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了正阳门,来到了承天门外。
南京城由内及外,分为宫城、皇城、京城和外廓城四层,进了朝阳门便是进了京城;从正阳门到洪武门再到承天门这一部分属于皇城的范围,再往里走便是宫城,是皇家禁地,照例有御林军把守,寻常官吏都不得入内。见几位衣衫褴褛的百姓走到近前,守卫的禁军立刻喝令他们站住,仔细盘查。一来“二哥”等人早就扔掉了讨饭的家什,禁军兵士只当他们是寻常百姓;二来从他们那散发出浓烈的秽气的身上并没有搜出寸铁兵刃;三来“告御状”之人有煌煌圣谕做保护伞,带队的将官捏着鼻子略一沉吟,就摆摆手示意放行。那几名乞丐便轻而易举地跨过了金水桥,肮脏的大脚丫子踏上了那条“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御道,昂然走进了端门,来到了那面皇榜上所说的登闻鼓前。
跟北京城一样,架设在午门外登闻鼓径长足有八尺,鼓面大如磨盘;覆着明黄锦缎的鼓架上架的鼓槌也有两尺多长,柄上也裹着明黄锦缎。此外,鼓身、鼓架和鼓槌都被刷上了厚厚的一层油亮清漆,鼓面上蒙的牛皮也是新换上去的,显得焕然一新。不用说,这是为了恢复太祖高皇帝的旧制而专门进行了修复。
那几名乞丐在登闻鼓前站住了脚,那位“二哥”拿起了鼓槌,正要敲击,身后的一位乞丐突然叫了一声:“二哥--”
那位“二哥”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的几位弟兄脸上都没了血色,眼神里也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畏惧之色。
那位“二哥”沉声问道:“叫我做什么?”
方才出声的那位乞丐结结巴巴地说:“真……真敲啊?”
跟自己的弟兄们一样,那位“二哥”显然也知道这面鼓的分量,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身为头领,人可以死,架子却也不能倒,他兀自提起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畏惧,瞪了那人一眼,说道:“我们远天远地到南京城来,这多半个月里还要扮**人厌恶的乞丐,日日受人白眼,究竟为的什么?!”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两位弟兄的共鸣:“二哥说的没错。这些日子的鸟气,我们算是受够了!”
“敲吧敲吧,见着了皇上,完成了大哥交付的大事,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在弟兄们的鼓励下,那位“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了胳膊,拳头大的鼓槌槌头重重地砸在了鼓面上。
闷雷一般的鼓声响了起来。如此巨大的鼓声,不要说午门以内的紫禁城,就连分布在皇城外,从承天门至洪武门两侧的五军都督府、六部等衙门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这样巨大的鼓声,那几名乞丐脸上越发变得惨白,那位“二哥”却莫名地亢奋起来,奋力挥动鼓槌,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了出去。
阵阵激越急促的鼓声之中,午门里跑出两位身穿文官袍服的官员,看他们胸前补子上的图案,一个是四品,另一个补子上绣的却不是寻常官员补子上的飞禽图案,而是一头圆头圆脑、张牙舞爪的獬豸,这是大明朝都察院监察御史的标志。不用说,他是今日派到这里轮班值守的监察御史。按照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定下的登闻鼓旧制,百姓击鼓鸣冤,由当日值守御史即时带着上奏御前。而那个四品官员,正是御前办公厅的协办高拱。
跟派出锦衣卫缇骑校尉在各处城门监视一样,朱厚熜对大明王朝的监察御史也不放心,为了确保百姓最后的诉冤渠道畅通无阻,他还定下规矩,御前办公厅的各位秘书与监察御史共同轮班值守,及时将重大冤情奏报御前。今天是第一天,身为御前办公厅两大协办之一的高拱便亲自来值守了。不过,午门乃是朝廷举行各项礼仪大典和官员参加大朝的重地,不可能在登闻鼓旁边为他们这些值守的官员设置书案,他们便只好待在午门里给侯旨传见的官员备下的值房中,一边吃茶一边扯闲篇儿,等待百姓前来击鼓鸣冤。
见有官员出来,那位“二哥”住了手,将鼓槌放在了鼓架之上,看了来人一眼,略一犹豫,跪了下来。他身后的那几名乞丐也都跟着跪了。
高拱板起面孔,沉声问道:“午门禁地,何人在此喧哗?”
这是一句场面话,也是一句废话,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不过,那位在朝阳门外桀骜不驯的“二哥”想必是被紫禁城的凛然天威给慑服了,老老实实地应道:“草民有冤!”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回大人的话,草民祖籍浙江温州,贱名陈二。”
“陈二,你有何冤情要诉?”
陈二又犹豫了一下,这才应道:“草民冤深似海,要见到皇上才能说。”
如此狂妄的回答,令那位值守的监察御史勃然变色,正要出声呵斥,却听到高拱说:“好。你且随本官进来。其他人就在此等候。”
那位值守的监察御史插话进来,说道:“高大人,这……这只怕不合规矩……”
其实,不管是此刻出来的高拱,还是如今身在东暖阁,却支棱着耳朵倾听午门外鼓声的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都已经接到镇抚司的急报,言说有人要前来击鼓鸣冤。朱厚熜一心要学商鞅立木为法取信于民,并给那些想告御状,却还心存疑虑的百姓树一榜样,便吩咐值守的高拱,无论何人何事都带进来面圣。那位值守的监察御史可不知情,见高拱一不问事由二不做登记,径直就要带着这么一个全身臭烘烘,且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的“刁民”进宫,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高拱也不跟他解释,说道:“无妨。既然他不肯明说,想必冤情重大,下官这就带他觐见皇上,烦劳韩大人暂且独自值守一会儿。”
接着,他又对那几位跪在陈二身后的乞丐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位陈二随本官入内觐见君父,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便是。午门重地,不得高声喧哗,更不得随意走动。韩大人,烦请着人给他们送碗茶来。”
且不说有“即时带着上奏御前”的圣谕,高拱是什么身份?好心提醒一句也就够意思了,既然他说了“无妨”,有他这位天子近臣、阁老门生在前面顶着,还怕什么?那位御史“韩大人”便不再多言,遵着高拱的吩咐,着守卫宫禁的御林军兵士给那些乞丐送来茶,却又暗中叮嘱他们且要看紧了那些“刁民”,省得在午门禁地闹出什么乱子,自己可担不起这个弥天大罪。
高拱带着那位陈二进了午门,那人身上的恶臭熏得他几乎要掩住鼻息,更让他担心这样去面圣,难免亵渎圣驾。可是,他也知道,皇上此刻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第一个前来告御状的百姓,带那位陈二去沐浴更衣是断然来不及了,便从腰间扯下一只夏日遮掩汗味的香囊,递给了陈二:“打开,洒在身上。”
陈二倒不畏惧,也不羞怯,“嘿嘿”干笑两声,拉开香囊,把里面的香粉洒在了身上,又将香囊递还给了高拱。
与张居正那样端方雅正的谦谦君子不同,也与赵鼎那样出身豪门富户的世家子弟不同,高拱出身贫寒,又曾在营团军里任过监军之职,与那帮粗鲁不文的军汉打过多年的交道,对眼前这位性格豪爽不羁的陈二倒多了几分欣赏,便又好心说道:“见到皇上之后,要行三跪九叩大礼,仔细君前失仪,这个不必我多说,你也该当晓得。还有,皇上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可妄言欺君,也不必忌讳什么。皇上最是仁厚爱民,只要你所言非虚,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陈二说道:“多谢高大人指点。”
说话间,两人便来到了云台外。这里原本是皇上召见大臣的地方,寻常百姓哪有资格入内?不过,朱厚熜知道,准许百姓击鼓鸣冤告御状,这是大明王朝上百年都不曾有过的“仁举”,无论是官场士林,还是市井百姓,都会密切关注;日后也一定会载著史册。为了以示隆重,他不但换上了全套的冠冕朝服,还专程从东暖阁移驾云台,升起了御座。
他这么一点小心思,即便是高拱这样的天子近臣也不知道。不过,在云台召见告御状的百姓,而不是在东暖阁,高拱并没有觉得不妥--东暖阁紧挨着乾清宫,是皇上披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也就是这些年里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事,这才经常在东暖阁召见外臣,垂询军国大政。放在前朝或嘉靖二十一年之前,哪怕是内阁首辅、国公太师也不得擅入,更遑论一个前来告御状的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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