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乡试的考场--贡院,坐落在城南淮清桥和武定桥之间的秦淮河西岸,离应天府学不远,与名妓聚居的秦淮旧院,也只是隔河相望。**肃穆、神圣非凡的国家抡才之地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秦楼楚馆相毗邻,貌似有些荒谬,其实堪称绝配--风流文士、美人芳草,是那样的相得益彰,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总能留下几段被人们津津乐道、传诵一时的风流佳话。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地说,正是亏了这一帮饱读诗书而又自命风流的圣人门徒的热心参与和疯狂追捧,才使得秦淮河畔那些能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做得几首香艳清丽的小诗,或者画得几笔淡雅别致的荷花翎毛的当红名妓越发地红得发紫;也使得那醉生梦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许多特殊魅力和奇异的色彩。
作为大明留都、江南首善之地,南京贡院理所当然地是江南第一大考场,能同时容纳上万人应试。得亏有这样大的一个地方,才容纳下了前来参加这一次恩科乡试的生员。
皇上驾幸南都,拜谒祖宗陵寝,此乃江南官绅百姓之大幸,加之距离上一次武宗正德皇帝圣驾驻跸南京已过去了三十年,大明留都才再一次迎来了它的主人。既是为了纪念这一盛世幸事,又是为了彰显圣皇教化天下、泽被士子之心,朝廷便在应天府加开了本次恩科乡试,还恩准江南诸省生员前来记名应考。
这当然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这是朱厚熜和严嵩、夏言君臣几人商议出的法子--如今朝廷刚刚规范了官绅士子优免制度,并在江南掀起了抑制豪强兼并的风暴。利益攸关,江南官绅士子对此大为不满,群情汹汹,众口哓哓。朝廷加开恩科,既可以收取天下士心民望;选中几百个举人,也是对江南士林和整个官绅地主阶层的分化瓦解,等若是狠狠地打一巴掌之后再给个甜枣哄一哄。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徐阶在朝野内外江南籍官绅士子中威望颇高,松江府的家人又是本次抑豪强的首当其冲者,却偏偏被皇上钦点受命南下主持今次应天府恩科乡试,也是这个用意。
有道是“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科举出仕是封建社会读书人唯一的正当出路;加之跟当年废弛官绅士子之家免税免役祖制相比起来,这一次抑制豪强兼并的打击面毕竟要小很多;又接连经过了新政之争、江南叛乱等迭次异变,江南各地的士子儒生再也没有了当年愤然罢考以示抗争的先辈们的傲然风骨,闻说朝廷加开恩科取士,无不趋之若鹜,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南京,把足以容纳上万人的南京贡院挤得满满当当。
按照朝廷科举制度,乡试共分三场,第一场考七篇八股时文;第二场考论、判和时务策,要一连考七天。第三场按规定是在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准许已经交卷的举子先行出场,赏月玩节,也算是一种制度外的人性化。许多举子便都提前交卷,呼朋唤友,相约摆酒赏月,耍子去也。
在第一批走出贡院辕门的举子当中,有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长得高高瘦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年轻儒生,正是那日在三山街偶遇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君臣三人的南京国子监生员李贽。只见他一副从容淡定、神态昂然的样子,在其他考生看来,此人要么自视甚高,胸有成竹;要么就一定是暗中打通了关节,已经胜券在握,纷纷向他投去了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
贡院门口,两位年约十岁左右,却身穿儒生服冠的孩童迎着李贽走上前去,当先那个白白胖胖的孩童一边拱手行礼,一边笑道:“看卓吾兄如此意气风发的样子,今科是必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愚弟要先恭贺卓吾兄了。”
说话之人,正是当日与李贽一同见过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君臣三人,并破解了朱厚熜心中一大疑团的松平竹千代,亦即一直令朱厚熜耿耿于心的日本德川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又是如今的南京国子监生员袁家康。不过,他这个国子监生员是汪直奉朱厚熜密旨,花了大把银子走后门塞进去的,可谓名不正言不顺;身为倭人,又没有大明户籍,因而也就没有资格参加此次恩科乡试。今日他早早就带着侍童山野七之助来到贡院门口,等候好友李贽出场。
李贽十二岁时便能写出《老农老圃论》,非议孔圣人视农夫为小人之说,可谓卓有雄才;加之素有才子狷狂之气,眼高于顶,根本没有把区区一个举人科名放在眼里。但是,家道中落,他又是家中长子,寡母幼弟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不得已立下了科举出仕的志向。凭借高拱的荐书进了南京国子监后不久,就赶上了这一次朝廷加开恩科乡试,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买了好几本坊间流传的由儒林名宿批点的时文选本,还借来一些有名才子的闱墨房稿仔细揣摩,于如何题前盘旋、如何抉发题中至理要义、如何旁征博引表现才识等等关键之处狠下了一番功夫,也试着做了几十篇文章。这样忙了近一个月,自己觉得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与一个月前已大不相同,甚至认为,以这样的文章去应试,若是不中,那就是没有天理了。不过,江南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此次恩科乡试又汇聚了各省才子儒生,纵然有通天大才,也不敢直认必能高中皇榜。因此,听德川家康这么说之后,李贽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叹道:“有道是鬼魅喜人过,文章憎命达。这科场之事,谁能说的清楚?总之,愚兄能完卷而出,总算是不负师友教诲、平生所学罢了。”
德川家康笑道:“卓吾兄何必如此自谦?你前日默出的那七篇时文制艺,愚弟都请张先生看了,端的是法理老道,花团锦簇,张先生也是赞不绝口呢!”
李贽吃了一惊:“张先生?”
随即,他又抱怨说:“你原说要看愚兄的文章,愚兄才逐篇默出给你斧正。谁曾想,你竟把愚兄那样的覆瓮之作拿去污浊张先生的法眼?!”
德川家康所说的“张先生”,正是御前办公厅的秘书、新近兼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张居正。张居正少小便名动江南,是为国朝后起一辈中的理学名臣;又曾入当今国朝心学大家、内阁学士徐阶的门墙,受其指点,可谓一身兼有理学心学两家所长,偶尔在国子监开讲授课,众多生员听得如痴如醉,李贽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当听到德川家康说将他那七篇仓促写就的应试之作拿去请张居正看了,李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德川家康笑道:“不是愚弟自作主张,而是张先生指名要看你卓吾兄的文章,愚弟也是师命难违啊!”
原来,当日三山街邂逅,皇上一口道破了李贽的姓名,张居正便料定此人也是皇上梦得神授的忠臣良将,一来他身兼南京国子监司业,有心要提携后进;二来皇上知晓李贽要应试,是必要关心他取中与否。若是不中,皇上岂不迁怒于主持今科乡试的恩师徐阶?恩师的家人在松江欺官虐民,已然令皇上大为不满,若是再出什么不合上意的岔子,圣眷衰落便不可幸免。因此,张居正就想暗中助李贽一臂之力,帮他取得举人功名。
但是,张居正又深知李贽是那种荤素不吃、油盐难进的狂生,担心提前让他知道自己要为他走后门撞木钟,不但不会领情,甚至还会做出一些令人下不来台的难堪之事。因此,他暗中嘱咐与李贽交好的德川家康以学习为名,要求李贽将自己的文章默写出来。李贽不明就里,就中了他们的圈套。
德川家康满不在乎地说:“张先生是你我的师傅,要考察学生的课业,也是理所当然。他平日里本就对你青眼有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再说了,张先生又没有说你卓吾兄的文章欠通,更不会罚你挨手板子,卓吾兄又何必如此惶恐难安?”
李贽心里苦笑一声:这个倭人小鬼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明官话,却还是不懂大明官场的那些猫腻啊!张先生的恩师徐阁老是今科乡试的主考官,他这么做又岂是考察学生课业这么简单,平日里高看自己一眼,无非是念及自己是高大人举荐;帮他中举也无非是想卖个人情给高大人。说起来自己为求功名仕进,不得已放下正经的学问,揣摩那种味同嚼蜡的程墨房稿、科场利器,已然令自有文字而来所有的先哲前贤为之蒙羞;若是再因与高大人的意气之交而得以中举,更侮辱我辈士人之节操斯文。其实,我的文章火候已到,纵然没有张先生关说人情,也未必就会名落孙山,张先生又何必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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