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李贽回答,德川家康便站了起来,拱手向高拱一揖,说道:“不知厨下菜蔬可曾整理齐备,学生须得去看上一看。且请高大人恕学生少陪。”
高拱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这是德川家康想刻意回避听到他们之间的私密话,忍不住暗自赞叹道:其人虽年仅幼冲,却如此乖巧伶俐、善解人意,难怪皇上那样在意他,将他称为隐忍无双的万年乌龟啊……
李贽又何尝不知道德川家康的这一番用意?加之高拱于他有半师之恩,自然不敢打诳语。待德川家康走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敢瞒高先生,学生家贫,母老弟幼,实在无力再求功名。今科若是侥幸得中,便到吏部记名候选了。”
大明官员出身寒门者比比皆是,高拱本人就是自幼丧父,全靠寡母为人浆洗缝补才将他拉扯**、供他读书应考,当然知道李贽的这些话只是托词,根源还在于他压根无意于功名宦途,科举出仕只为了混一份官俸,保证全家衣食无忧而已,不禁叹道:“以你的经学造诣、道德文章,年纪轻轻便入了杂途,殊为可惜了……”
高拱的直言无忌,令李贽十分尴尬,却又不敢反驳,只得低头不语。幸好高拱自己也自知失言,改口说道:“不过,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既无意于功名,旁人也无话可说。当初在泉州邂逅,我便知道你是个有才之人,惜乎为家事所累,不能更求功名再进。惟是学问二字,乃千秋之事,岂能无人任之?学问一途,亦不可有旦夕荒废。我想举荐你入京师大学堂任助教。虽说此职品秩不过从八品,但当今皇上最为崇师重教,给各级学官增加了三成的俸禄,照料家人生机大抵是没有问题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贽万分惊诧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高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按照国朝授官旧制,举人到吏部记名候选,少说也要等上三五年,才能被授予官职,一般都是充补县学教谕,职衔正九品,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苦打苦熬一辈子,最多能做到正八品的县丞。而京师大学堂的助教一职却有所不同--京师大学堂成立之初,就遵圣谕效法南北两京国子监之官制,分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分别设置助教一职,与国子监助教和博士厅五经博士一样,都是从八品的官缺,通常都是遴选年高德劭却又科场不顺、一直没有考中进士的饱学硕儒充任,日后既能晋升正六品教授、正五品导师等专为京师大学堂设置的官缺;还能循国子监助教之例,例外放各省乡学府学充任学官,无论是地位还是日后前程,都比区区一县之县学教谕强上许多。不用说,这是身为吏部文选司郎中的高先生也给他开了个后门。
面对这样的好事,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令李贽真是左右为难。但是,京师大学堂如今已俨然成为和国子监并列的国家育才之所、最高学府,助教一职可谓是官场士林瞩目的清望要职。而且,京师大学堂里建有仅次于皇史晟的图书馆,藏有古今中外所能搜集到的经解、性理、文章、格致、经济、方技、律历、医卜等书籍。成祖文皇帝编撰的《永乐大典》原本只缮录两套副本,分别存于南北两京。皇上于嘉靖二十一年命当今首辅严嵩带人又誊录了一套,也藏在京师大学堂的图书馆里。对于天下好学之士来说,这无疑是一座宝山,怎能不令李贽见猎心喜,心头怦怦直跳,浑身的血液也急速流动起来。
高拱见李贽虽说没有当即应承下来,却是面露激动之色,立刻猜到他的心中做何之想,以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便微微一笑,说:“当今之世,文明教化昌明鼎盛,远迈前代。概因一则上承百代之智慧,积之蓄之;二则仰赖圣天子于此为重,育之培之,乃能达此空前胜景。且更有西洋之学,入于中国,朝廷辟同文馆翻译注释,与吾国之学相为补遗,遂使我辈生于今世,得以坐集古今中外千年之智,折中其间,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学问、大智慧,雄视一世,映照先后,此诚为士人儒林之福、家国社稷之幸也!卓吾兄生逢其时,又有卓然雄才、向学之志,若能潜心书斋,穷究义理,日后必能有所大成。是故不揣冒昧,举荐我兄,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来奉告相商,设若我兄有意受之,则在下于离京之前,便将此事告知接任之人,如此可乎?”
李贽本来就已经怦然心动,更是感激莫名,此刻又听到高拱这一番谦恭客气的话,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前几步,来到高拱的座前,纳头便拜,同时,喉头哽咽着说:“辱蒙先生俯赐栽培,学生没齿难忘!”
李贽并不知道,他应试恩科和中举之后的安排问题,不但有张先生和眼前这位与他有半师之谊的高先生为他操心,还颇费了当今圣上、嘉靖帝朱厚熜的一番苦心。按朱厚熜的本意,应该把李贽留在翰林院这样的学术研究机构或者国子监这样的国家最高学府,给他一份丰厚的俸禄,把他养起来让他专心钻研学问。可是转而一想,正所谓文人相轻,以李贽那样的狂生脾性,还有那“思想犯”的潜质,留在无风还要起三尺浪的翰林院或国子监,势必不被上司和同僚所容。李贽遭到弹劾倒无所谓,他这个皇上可以不予理睬,暗中予以保护。可是,若是终日被这些官场侵轧的俗事所困扰,李贽还有什么心思做学问?自己的一番好心岂不是适得其反,白白断送了这位明朝一大思想家的学术生涯?因此,他思来想去,又和高拱、张居正两人再三商议,最终决定将李贽安置在京师大学堂任助教。虽说京师大学堂也是官办,不免沾染了不少官场习气,毕竟开设了诸多时务科,得风气之先,无论教师还是学生思想都要开明得多,学风也比翰林院、国子监开放自由得多,或许能给李贽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让他可以安心做学问。
这些内幕,高拱当然不会轻易泄露出去,便起身将李贽扶了起来,淡淡地说:“卓吾兄不必如此。朝廷常叹老成凋谢,无才可用,却不知贤才必培养于先,候其所成而用之,乃可以济天下之务。拱忝为文选郎,荐举贤能乃份内之事,不敢受我兄之谢。惟愿你入京师大学堂之后,一则倾毕生所学,教授诸位生员,传承圣人教诲;二则于公务之余,潜心书斋,钻研学问,穷究义理,著书立说,不惟望其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不负男儿七尺昂藏、一身学识!”
听到高先生这一番居功不自傲的话,而且对自己似乎期望颇高,李贽不由得心头一热,冲口而出:“学生平生夙愿,正是如此!”话刚出口,他又觉得这么说不够谦虚谨慎,更不该在近年来倡言时务之学、在国朝官场士林中享有盛誉的高先生面前如此狂放无忌,赶紧闭口不说了。
做出这样的安排,高拱也跟张居正一样,担心李贽这个狂生并不领情,无法向皇上交代,见他慨然应诺,心中松了口气,并不介意他的失言,笑道:“如此甚好。”
恰恰在这个时候,德川家康进了大厅,躬身向高拱一揖,说道:“酒肴已经备好,且请高大人入席。”
跟他方才告罪离去一样,时机把握的如此之好,令高拱越发对眼前这位年仅十岁的倭人孩童高看了几分,加之皇上托付的大事已了,他心情很好,便笑道:“正所谓客随主便,家康小友盛情难却,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河房一般都建有带栏杆的露台水榭,直通大厅,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德川家康备下的筵席就设在露台之上。高拱和李贽随他入席,只见中秋的圆月,已经升上了东天;冉冉飘动着的几朵祥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了。清亮的月光从天幕上倾泻下来,照亮了香风十里的秦淮河;两岸河房临水的露台上,坐满了饮酒赏月的人们,快活的笑声、细碎的谈话声和悠扬的乐曲声在夜风中回荡着,显得是那样的悦耳;河道上,张灯结彩的游船画舫来来往往,穿梭不息,每当那些游船画舫轻轻摇橹而过,伴随着柔柔的桨声,柔灯光和月色的倒影就象蛇一样在碧莹莹的水面上蜿蜒跃动起来。桨声灯影之中,秦淮河显得是那样的迷人,不愧是著名的六朝金粉之地最浮艳奢华的一角……
如斯美景当前,纵然是一向修身持谨、从不放纵自己沉湎声色犬马之乐的高拱,也不禁有些迷醉了……
我欲扬明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