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昔日东海舰队水师学堂的同窗好友、浙江温州人杜平。当年江南叛乱,他被强拉壮丁充补江防军;朝廷平叛军雄师渡江之时,他追随汪宗翰临阵起义,其后又随江防军大部被整编为东海舰队。看杜平军服上的官阶标示,已是个队官,大概是汪宗翰的亲兵队长,比起东海舰队其他人来,对徐海的恨意当然要更多上三分。但他仍能改打为骂,一是看徐海身有重伤;二来也是在戚继光的严苛军法之下,东海舰队上下人等都不敢违逆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
汪宗翰仿佛后背长着眼睛,看到了自己亲兵队长的举动,转身喝道:“不得无礼!出去吧。”
杜平愤懑地叫道:“军门,他--”
汪宗翰加重了语气:“出去!”
杜平悻悻而去,汪宗翰这才转向徐海,面无表情地说道:“俆大当家兴许还记得杜平。他自十八岁被强拉充军就一直跟着我。我是个穷官,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他的。无赏则无罚,无罚则无管制,无管制则生骄纵之气。失礼之处,万望俆大当家海涵。”
见到昔日上司、恩师那如同陌路的脸色,又听到他用这样客气却又如此冷漠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徐海再也撑不下去了,扑倒在地,痛苦地叫了一声:“军门--”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汪宗翰似乎被徐海这声“军门”触动了,脸上抽搐了一下,语气却还是如万年寒冰般的一般冷漠:“俆大当家已非我军中部属,旧日之称就免了吧。”
徐海委屈地说:“军门这么说,莫非是要罪人羞愧嚼舌而死?”
汪宗翰淡淡地说:“俆大当家来见我,若只是为了负荆请罪,那倒不必了。你派人万里报讯告急,功在国家,救民无算,朝廷已赦了你们当初叛军为匪之罪,责令汪某率南路巡防分舰队星夜驰援西洋,与俆大当家合兵一处,共御夷人。皇上也有御批上谕‘国难当头,枪口一致对外’,汪某既食君禄,又世受皇恩,自不敢违抗朝廷宪命,更不敢忤逆圣意。”
略微停顿了一下,汪宗翰又接着说道:“再者,皇上不但赦了你等之罪,还御口亲封你为锦衣卫正千户,陈东、麻叶两位首领皆为锦衣卫副千户,其他大小头目也要给授官职。圣旨由我远征军监军高拱高大人宣示,是故我如今尚不能以官职相称。不过,俆大当家‘罪人’的自谦之辞也就不必再提了。”
徐海早已料到了皇上会借这个机会为自己恢复名誉,实现当初向自己许下的“不会让你们一辈子都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承诺,却没有想到皇上竟恩准自己加入素有“朝廷心腹”之称的锦衣卫,还授予五品正千户的显赫官职,一时心神激荡,几难自已。不过,这种激动也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便醒悟过来,在仍对自己余恨未消的汪军门和诸位军中袍泽面前,若是表露出分毫得意之色,非但不能使他们原谅自己,而且还有泄露“月之暗面“绝密行动内情之虞。同时,他的心中仍对汪宗翰不肯原谅自己而难受,哽咽着说:“小人干犯国法军律,其罪之大,凌迟难诛,仰赖皇上如天之仁,赦我九死难恕之罪,小人日后定当粉骨碎身,尽忠报国。不过,军门往昔于小人有诲教提携之大恩,小人却辜恩负义,行径实则禽兽不如。今日负荆请罪,自知亦难求得宽恕之于万一。若能稍舒军门心中恨意,小人甘愿受死伏诛。”
汪宗翰淡淡地说:“激战初息,变在不测,往昔的这些恩恩怨怨不提也罢。且说当前战事。”
徐海不无失望,却也不敢抗命,说道:“今日一战,小人船队已陷入重围,全军覆没只是旦夕之事。幸有军门率众驰援……”
汪宗翰仍是一副淡漠的口气,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徐海不无阿谀奉承之意的话:“命里事,份内事。且说战事。”
徐海仍坚持说道:“官军大发神威,击溃夷人,小人和船队诸位弟兄,还有小人船队救下的那些大明百姓,每一条命都是军门给的……”
汪宗翰脸上那漠然表情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你们当真自夷人手中救出了我大明百姓?”
徐海慌忙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本黄易安苦心记录下来的书簿高高举过头顶,说:“这次西洋生变,我们船队共与佛朗机人交战三次,击沉敌舰七艘,击伤十五艘,杀敌无算;救出我大明百姓八百六十四名。详情始末我船队均已记录在册,特呈汪军门一阅。”
汪宗翰不接那本书簿,沉声问道:“那些百姓现在何处?”
徐海渐渐找到了当初在东海舰队吃粮当兵的感觉,依照军中规矩应道:“回军门,小人船队一直巡弋海面,恐遭遇敌船误伤百姓,就把他们送往黄岩岛暂避一时。送去之日,除一名老者伤重不治撒手西去之外,余人皆都安好,军门可派人点查。”
汪宗翰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下来:“你以前曾跟过我,我知道你鲁莽好斗,不服管教,屡屡违犯律法军规,却也不是一个妄言诳语之人。你说八百六十四名就是八百六十四名,无须点查。”
这是汪宗翰第一次对徐海表示出赞许之意,徐海不禁心潮澎湃,眼泪险些又涌了出来,连忙将头俯在甲板上,哽咽着说:“有军门这句话,小人虽死何憾……”
汪宗翰似乎不愿再说那些能勾起彼此伤感的往日恩怨,对那位一直坐在一旁的文官说道:“罗经历,既然徐海船队有战况详情记录,你且收着,日后转呈高大人和戚将军,以我大明远征军的名义上奏朝廷,为他们请功。”
那位文官应一声诺,起身走到徐海面前,接过那本书簿,又对汪宗翰说道:“军门,俆大当家已受朝廷招安,又蒙恩受赐镇抚司要职,与我等同殿称臣又不相统属,是否可请他起来说话?”
汪宗翰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给了那位下属文官一个面子,说道:“罗经历说得是。徐海,你就起来吧。”
徐海老老实实叩头之后,这才起身。那位文官拱手向他一揖,说道:“俆千户,下官罗龙文,辛未科制科进士,忝为南路巡防分舰队经历官,日后还请俆千户多多指教。”
听这位罗龙文自报家门,出身科甲正途,想必跟当年的经历官、如今东海舰队的参谋长徐渭俆大人一样,是朝廷派到军中历练,日后将有大用的干才。徐海慌忙抱拳回礼:“指教万万不敢。还望罗大人不吝赐教。”
跟方才被汪宗翰斥退而去的杜平一样,“抚远号”管带张勇也是汪宗翰多年的老部下,也替自己的老上司深恨着徐海,见罗龙文拿话挤兑着汪军门不得不表态原谅徐海,又抢先跟徐海见礼,情知那个为人圆滑乖巧的罗经历官是得知徐海已被封授镇抚司官职,有心要结交他。他十分看不惯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作派,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向汪宗翰敬了一个军礼,说道:“军门,且容末将先行告退,去查看船体修复进展如何。”
汪宗翰摆摆手:“为将之人,事必躬亲固然可贵,却也要分个轻重缓急。今日之战,我军虽略胜一阵,夷人却未折筋骨,日后必定大举来犯。多听听徐海他们此前战事,大有裨益。”
张勇不屑地说:“军门,我军乃是堂堂王师,大小舰船齐备,且精研海上协同作战已有数年之久,未必还要向他们那些海寇习学海战之法?”
汪宗翰脸沉了下来,严厉地说:“一军之将,最忌骄纵。徐海能带着一帮乌合之众与夷人舰队激战数阵,尚且不落下风,这样的仗,我打不了,你更打不了。可见英雄莫问出处。”
张勇不敢违抗汪宗翰的将令;加之平心而论,今日一战徐海船队确实尽了力,打得也确实不错,他只好悻悻然地坐回原位。
尽管汪宗翰的话语之中不乏对徐海船队的贬低之意,但更是对他们功绩的肯定,徐海忙谦逊地说道:“军门这么说,小人真是愧不敢当。小人一点微末之能,也全是跟着军门学的……”
汪宗翰仍板着脸,冷笑着说:“你以一艘巨舰、十来艘快船,就敢硬碰夷人五六十艘巨舰组成的舰队。这种绝户仗,难道也是跟我学的吗?”
徐海听出了汪宗翰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虽觉得尴尬,却更感到汪军门已经再度把他当成了当年在水师学堂受教的弟子,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老老实实地说:“回军门,夷人驻泊马尼拉港一月有余,且风向洋流皆不利于出海,小人及船队弟兄不免有些懈怠,待得发现夷人舰队出港,已是退避不及,只得仓促应战。幸有军门率众驰援,小人船队才免于全军覆亡。”
汪宗翰又是一声冷笑:“我还道你这般死战,是要以死谢罪、杀身成仁呢!”
接着,他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下来:“以寡敌众、仓促接战,还能力保军心不跨、战局不溃,足见你领军攻伐之能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如果换作是我,打得还不如你。且请坐下,将此前战况详细说来。”
听到汪宗翰这么说,徐海心中悲喜交加:汪军门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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