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比几天前的那场苏比克湾海战还要轻松。大明海军一炮未发,佛朗机人就损失了战舰二十余艘、兵士八百余人。南路巡防分舰队的大明官军欢声雷动,徐海船队的海盗也十分兴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方才的战事,先前那些没有在大明水师吃过粮、对那种皇上赐名曰“水雷”的火器心存疑虑的海盗此刻都心服口服,认定官军有那样犀利的火器,红毛鬼战船再多,也都是白扯;兵士再多,也都得掉到海里喂鲨鱼。
徐海更是心情大好,一边倚在“扬威号”的船舷上,信目欣赏着海面上大战之后的平静;一边不自觉地轻轻用指头击打着船板,哼起了一支流行的散曲--
“只见那流水外,两三家,
遮新绿,洒残花。
一阵阵柳绵儿,
春思满天涯。
俺独立斜阳之下,
猛销魂,
小桥西去路儿斜……”
这首曲子名叫《送春》,调寄《采茶歌》,出于松江一位散曲名家之手。由于曲调优美、唱词典雅,在江南一带传唱颇广。当年在军中,时任经历官的徐渭就拿它来做舰队兵士的发蒙教材,徐海就都跟着他学会了这首曲子。可是,徐海本不善于唱歌,平日更是绝少开腔,这会儿因一时高兴,才随口唱了出来。结果,唱跑了调儿自不必说,有些过于文绉绉的句子还因为时间久远而忘记了,只好哼哼唧唧地含糊过去。这么一来,原本顶好的一支小曲,让他唱得荒腔走板、怪里怪气,充满了“嗯嗯啊啊”之类的拖腔。船队的弟兄大都是江南人氏,以前都听过,甚至自家会唱这首小曲,听他这样唱,都哄笑起来。徐海却毫不理会,只管自得其乐地哼了一遍又一遍。
被徐海的快乐情绪所感染,船队三当家麻叶跳将出来,笑骂道:“好我的大哥唉,早知道你小曲唱得这么难听,兄弟我就去黄岩岛了。”
原来,麻叶打仗从来悍不畏死,他所在的那条两桅快船在前次苏比克湾海战之中自然受损最重,徐海便让他率队撤回黄岩岛修理船只。可麻叶不愿意把与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大哥一个人留下,非要上“扬威号”上来跟徐海在一起。是故才有此刻这么一说。
徐海笑骂道:“你麻老三自找的,能怪得旁人!再说了,我唱得不好,未必你就唱得好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啊!”
麻叶其实听到徐海唱曲,自己嗓子也痒痒了起来,徐海的激将正中他的下怀,立刻说道:“来就来,又不是羞羞答答的大姑娘家!”
说着,麻叶扯开嗓子吼了起来:
“弗见了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了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声俏心肝!
别人笑我无老婆,你弗得知破饭箩淘米外头多!好像深山里野鸡随路宿,老鸦鸟无窝别有窝……”
比之徐海方才唱的那首文绉绉酸溜溜的《送春》,麻叶唱的这首直接描写男欢女爱的山歌更对那些粗鲁不文的海盗的脾性口味,有人立刻跟着唱了起来:
“正二更,做一个梦团圆得有兴!千般思,万般爱,搂抱着亲亲!猛然间惊醒了,教我神魂不定,梦中的人儿不见了,我还向梦中去寻!嘱咐我梦中的人儿也,千万在梦中等一等……”
更多发自破锣烂嗓的吼声加入了进来:
“我做的梦儿倒也做的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睡,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着,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听着弟兄们兴高采烈地唱着吼着这种粗犷的山歌,吼完一支又一支,全不顾调门对不对、板儿准不准,徐海心中暗笑:这些个混账东西,八成想女人想疯了……
说的也是,徐海船队里数千弟兄,大多都是些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常年漂泊海上,别说是女人,就连只母蚊子也难得见到几只。偏生闯海的人规矩多,怕晦气,船上不许带女人;即便是偶尔停泊在西番诸国的港**易,徐海拘管的又严,也难得有机会上岸逍遥快活,有人已经好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幸好徐海等头目以身作则,船队的弟兄才能受得住这样的鳏夫之苦。船队之所以乐意受朝廷招安,有一大半原因就是从此大家可以回家讨老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这个时候,有人来报:“大当家的,黄师爷回来了。”
前几天,船队师爷黄易安随他前去“抚远号”负荆请罪,被南路巡防分舰队经历官罗龙文罗大人看中,留下写揭露夷人暴行秽迹的文章,几天都没有得暇回来一趟,徐海还惦记着交付给他私下里找罗大人打问的事情,忙迎了上去,冲着刚刚艰难地缘绳梯爬上来的黄易安问道:“文章写完了?”
黄易安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文章讲究精雕细琢,且这是要上呈朝廷刊载于《民报》之上,昭彰于世人、传诸于千古的,一字未稳,便不得算完。我学生为此惴惴难安,终日食不安席,卧不安寝,罗大人也是逐字批阅,悉心修改补缀。今日大战初息,罗大人忙着统计战果,无暇审阅文章,我学生才得以回来跟大当家的商量润笔之事。”
徐海乐不可支:“哈哈,你这么说,就一定是有戏!”
“是。我学生向罗大人提说此事……”
黄易安正要禀报详情,徐海把手一抬,阻止了他,说:“等等。这件事情,我跟三当家提说过,他很赞同。也让他来听听。”说着,就把麻叶叫了过来。
山歌唱得自己通体舒泰,麻叶心情越发地好了,见到往常与自己不对脾气的这个酸秀才黄易安也分外亲热,一拳擂在他的肩膀上:“我说师爷,你这一去三五天不回来,弟兄们可都当你攀上了高枝,把大家伙儿都给忘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黄易安不愿多跟麻叶纠缠,就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我学生跟罗大人提说了大当家的意思,罗大人原说弟兄们拿命换点银子也不容易,不必如此破费……”
徐海怕就怕那位罗大人板起面孔跟自己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忙说道:“罗大人这么说是罗大人的恩德;可弟兄们再穷,也不敢缺了礼数。对了,你不是说这是你们读书人的老祖宗孔夫子传下来的规矩吗?拿这个好好劝劝罗大人啊,他是正经的进士,未必不听孔夫子的话?”
黄易安说:“我学生也是这么劝罗大人的。好说歹说,罗大人总算是答应领受大当家的一番美意。”
听说罗龙文答应接受润笔之资,徐海心中巨石落地,开怀大笑起来:“行!这件事师爷你办得漂亮。回头船队弟兄们要好生谢你。”
黄易安忙说道:“份内之事,份内之事。不过,具体数目,我跟罗大人说是愿意奉送白银千两……”
“多少?一千两?”麻叶嚷嚷了起来:“你当罗大人是叫花子?一千两?亏你说得出口!船队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这件事情,徐海早就跟麻叶商量过了。他们都曾在大明军中吃粮听差,知道朝廷叙功行赏,主要是看有司呈上的奏疏,无论兵部还是吏部、都察院,那些官老爷们谁也没有闲功夫来查验真伪。也就是说,任凭你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立功甚伟,若没有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向朝廷请功,那些功劳就无法上达天听,也就不值一钱。而且,麻叶甚至认为,他们都已经因报讯有功,蒙恩受赐成为锦衣卫的千户,焉知就不能再凭借义救百姓及杀败夷人功劳,得以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既然已经是朝廷正经的武官,希冀步步高升,也是人之常情嘛!
黄易安不满地说:“一千两银子不算少了,船队的弟兄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分得到一千两银子。再者说了,罗大人是朝廷命官,吃的是朝廷俸禄,收点润笔之资不过是盛情难却,未必就在乎几多银子……”
麻叶把眼睛一瞪:“人家在乎不在乎,能跟你这个呆子明说?我告诉你,汪老板帮咱们弟兄找门路让朝廷招安,上百万的银子扔进去,弟兄们都没有眨一下眼皮。罗大人如此高情,你只许人家一千两,这不寒碜人吗?”
“什么寒碜不寒碜的?”黄易安抗辩道:“‘君子固穷’、‘万钟与我何加焉’这些话,你麻三当家懂也不懂?”
见麻叶和黄易安又起了争执,徐海担心这个迂腐书生又犯了执拗脾气,把一件大好的事情又弄砸了,赶紧打圆场说:“对对对,罗大人是给咱们面子,跟银子多少毫不相干,毫不相干。”
接着,他又用商量的口气,对黄易安说:“夫子啊,怎么说我们船队的字号也在南洋海面上响当当,总不成让罗大人觉得我们太过悭吝。这样吧,我让账房给你拿一万两银票,都是千两一张的,罗大人若是坚辞不受,你拿回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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