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亦不刺转忧为安,俞大猷也真心替他高兴,说道:“皇上向来认定汉蒙两族为血肉至亲,皆为我大明子民,痛感草原各部内乱不止、纷争不休,老者不得终其年,少者不得安其所,民众之苦,已是苦不堪言。曾嘉许顺义王秉承成吉思汗之大志,平定内乱、一统各部;并与顺义王相约彼此使命往来,永世相与和好。如今土默特部经过一年的厉兵秣马,又得到我大明供给粮秣,平定扎答阑部之战,必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统一草原也是指日可待了!”
听到俞大猷这么说,亦不刺心中越发感到遗憾和懊悔,便岔开了话题,问道:“半年之前,戚继光戚将军来京城应试武科,皇上亲口说你日后要调去海军任职。我还听说贵国正在组建南海舰队,你是提督的不二人选。如今南洋战事正酣,你却调往朝鲜,我对此殊为不解啊!不揣冒昧问上一句,是否贵国已决定讨伐倭国?”
俞大猷笑道:“呵呵,或许是佛朗机人不堪一击,南洋那边有戚元敬一人足矣,毋需再增精兵,更毋需愚弟滥竽充数了吧!至于朝廷是否已决意出兵讨伐倭国,愚弟委实不知。不过,倭寇为祸我大明海疆已有多年,毁我城镇、杀我百姓、掠我财物,确需出兵略施惩戒,使彼知惧而自省收敛,不再明犯天朝威严。皇上高瞻远瞩,命愚弟前往朝鲜整训兵马,也是未雨绸缪。”
亦不刺心中更是轻松了下来:明军既用兵南洋,又有意要讨伐倭国,势必不会觊觎草原;汗王又挥军攻打扎答阑部,也不会背弃盟约,南下剽掠。汉蒙两族之间仍能维持和平,那么,夹在两族之间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就更无战火之虞了。
俞大猷又猜到了亦不刺心中做何之想,笑道:“皇上当日曾与顺义王说过,天下之大,又岂止蒙古草原与中原大地。如今我大明挥师南北,贵部西向用兵,恰恰应了皇上的期许。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贵我两族不再手足相残,而是齐心协力、共御外寇,何愁不能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俞大猷的话突然点醒了亦不刺:草原各部已经诚心归顺大明,汉蒙两族即是一家人了,大明皇帝又待自己和族人恩重如山,那么,自己不能替汗王一统草原,替大明皇帝讨伐倭寇也算是才尽所用,立下战功既能弥补当日罪过,又能为自己的族人换来更加持久的和平与庇护……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俞将军,我有一不成之请。将军此去朝鲜,能不能带我同行?”
俞大猷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哈哈,亦不刺将军终究还是闲不住啊!说的也是,你是带兵之人,疆场厮杀、征战四方才对你的脾性。如今让你站讲堂教授生徒,的确有些难为你了。”
亦不刺涩涩地一笑:“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俞将军是知道的,我是九死难恕之人,贵国皇帝却没有杀我,反而优待我和我的族人,这份胸怀,比天空还要宽广,比草原还要辽阔。我亦不刺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能不感恩图报?”
听到亦不刺的表白,俞大猷不禁感慨万千:皇上当初赦免亦不刺袭击圣驾的滔天大罪,一是对他的妹妹玉苏尚存一丝情愫;二来也是以如天之仁化解汉蒙两族数百年世仇;三则为了千金买马骨,引来蒙古各部的勇士为大明所用。果不其然,不但有颇多蒙人前来大明或入各所军校、讲武堂充任教席,或入军中效力,连亦不刺这样的昔日死硬分子也被感化,诚心归顺天朝了!
不过,亦不刺的身份实在特殊,能不能带他去朝鲜,俞大猷也没有把握,便说道:“能得我兄之助,愚弟求之不得。惟是礼聘我兄为黄埔军校骑兵总教习,是皇上钦命,又食我大明三品武官俸禄。要调任他职,不但需经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会商,只怕还要呈奏御前,由皇上圣裁决断,愚弟可不敢擅自作主啊!”
亦不刺正色说道:“那么,就请俞将军代我转奏贵国皇帝,亦不刺向长生天发誓:愿为贵国皇帝横断白水、踏碎黑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俞大猷和亦不刺交往颇多,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草原上的传说,知道“横断白水、踏碎黑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语出成吉思汗帐下“四雄”之一的大将哲别之口。哲别当年是与成吉思汗敌对某族的神箭手,曾在战场上一箭射伤成吉思汗,兵败被擒之后,向成吉思汗许下了“横断白水、踏碎黑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誓言。其后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所向无敌,成为蒙古历史上有名的常胜将军。亦不刺许下这样的誓言,足见心志坚定,愿为皇上效死用命……
此外,据镇抚司从日本传回来的情报,倭国军队如今仍以步骑为主,多用被皇上统称为“冷兵器”的刀枪弓矢之类军械,甚少使用火器,尤其是那个被皇上十分看重的倭国大名武田信玄,拥有一支强大的甲斐铁骑,还自创有“风火林山”战法,号称“疾如风、攻如火,徐如林,不动如山”。虽说明军拥有犀利火器,但是,跨海远征,军需辎重运输不便,加之正如那位名叫李成梁的学员所言,混成旅行动迟缓、对后勤补给要求甚高、且防御有余而攻击不足,只怕在伐倭之战中难有用武之地,还得仰仗步骑决胜。要战胜那个武田信玄的甲斐铁骑,谁能比得上眼前这位从小生在马背上、长在马背上,又曾统率上万蒙古铁骑的亦不刺?
想到这里,俞大猷说:“我兄之请,愚弟愿代为奏陈皇上。有道是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我兄骑射之能、用兵之妙,天下罕有敌手,倘若朝廷决意讨伐倭国,如我兄这等的将才自然是多多益善,皇上一定会俯允我兄所请,就请静候佳音吧!”
亦不刺万分感激,又向俞大猷敬了个军礼,说道:“多谢俞将军成全。”
俞大猷客气地说:“成全不敢!愚弟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还未等俞大猷动步,亦不刺突然又说道:“俞将军,我能不能再向你举荐一个人?”
且不说整训朝鲜兵马的任务何其艰巨、责任何其重大,俞大猷更料定朝廷若是决意出兵讨伐日本,自己必定要受命出征。正愁没有得力部下,亦不刺能自愿请缨,已让他不胜欣慰之至;而亦不刺还要举荐贤能,更让他喜出望外,忙说:“能被我兄看重之人,必定是难得的将才,愚弟正求之不得。”
亦不刺微微一笑:“俞将军已经来了有些时辰了吧?”
俞大猷笑道:“不错。在窗外聆听了我兄讲授兵法,愚弟受益匪浅。”
亦不刺摇头叹道:“俞将军过奖了。你们汉人有两句,一句叫做‘败军之将不言勇’;另一句叫做‘班门弄斧’。我讲的那些宋元战例,在俞将军面前不值一哂。倒是今日课堂之上,有位学员的宏论,俞将军必定为之动心了吧?”
俞大猷坦率地说:“明人不说暗话,那位李成梁的确敢想他人所不敢想之想,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之言,后生可畏啊!听说他是从辽东来的?”
亦不刺说:“是的。他来自辽东铁岭卫,与戚将军一样,也是世袭的指挥佥事。据说十六岁起,便追随父亲与土蛮各部作战。等不及袭职,就走门子入了黄埔。”
说到这里,亦不刺笑了起来:“如今你们大明军中都说黄埔军校是皇上钦命开办,入校学习就等若镀金,成了天子门生,地位不逊于文进士,比戚将军那个武进士的招牌还要硬。你们禁军各军、师都争着把营、团长往这里送,那些边镇、卫所当然更不甘人后。”
俞大猷笑道:“那既是因黄埔军校有皇上的圣眷,亦有我兄这样的贤能之士甘居教席啊!对了,听你讲授宋元战例,那个李成梁该是二期的吧?”
“不错。一期学员年内就要毕业,校场演武为主,已不必再困坐讲堂,听我这个鞑子班门弄斧了。”
俞大猷一哂:“什么鞑子?皇上当初巡幸草原,当着贵我两军将士都说什么了?‘凡日月所临,无分华夷,一视同仁’!还说‘汉蒙血肉至亲,自此永为手足同胞’。如今各部勇士来我大明从军者不少,皇上又钦定军规,无论军官将佐还是兵士,喊出这两个字,便是二十军棍;再犯,降职;三犯,革职。你自己喊出来,这可叫军法官如何是好?自此改过便罢,若是不改,愚弟可不敢带你同去朝鲜,怕受你牵连!”
说笑之后,他又正色说道:“那位李成梁的事情只怕有些难办,愚弟此次受命选将,是从一期学员中遴选。他才进校半年,还有一年方能毕业。皇上如此看重黄埔军校,破坏校规、学业之事,未必会得到皇上恩准。”
亦不刺说:“非常之才,需用非常之法培育、雕琢。黄埔一、二两期共计千名学员,他是我最看好的将才。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困坐讲堂听人纸上谈兵,又怎比得上疆场历练?再说了,他来自辽东,与朝鲜一水相隔,天候地理、风土人情都熟悉,即便留在俞将军幕中参赞军务,也有用武之地。”
俞大猷想想亦不刺说的也对,更不忍心拂了亦不刺的一番美意,便点头说道:“既然我兄如此看重此人,愚弟也愿意举荐他,就一并转奏皇上,恭请圣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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