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马精神
听到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旁人倒也罢了,皇上身边的三位内阁辅臣心里却都是一颤:当初洪武皇帝废除宰相而设内阁辅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拟制文告、以备顾问。也就是说,阁臣以学问取信于圣主。皇上对这位不到而立之年的张江陵如此看重,难道说,当真如官场传言的那样,皇上已经将御前办公厅视为“小内阁”。这些御前办公厅年轻的秘书们,只要忠诚王事、修身持谨,不失爱于君父,日后便都能入阁拜相、柄国执政?
想到了这里,严嵩和夏言两人顿时分别想起了儿子严世蕃和门生高拱;而徐阶,则把无比慈爱和满意的目光投向了跪在皇上面前的张居正,心中慨叹:得此子为徒,今生无忧矣!
惟有皇上身后的严世蕃,把那几乎要喷出火星的目光瞪向了俯身在地的张居正,深恨这个平日里貌似忠厚持正的张太岳为人竟是如此卑劣不堪,不知何时讨得了吕芳那个阉奴的欢心,吕芳那个阉奴竟然如此不遗余力地在皇上面前和他演这么一出双簧,让他抢到了今日鳌山灯会的头彩!
严世蕃猜得不错,吕芳的确是有意为之,不过和他演对手戏之人不是张居正罢了。此刻,吕芳看看火候已到,便对张居正说:“张秘书,这是万岁爷对你的器重,还不快快谢恩!”
张居正也知道,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接过了那块玉佩。
吕芳又对朱厚熜说:“万岁爷,这条街上的二十四番花信灯,每一种花都扎了十盏样式不同的灯,共计二百四十盏,每一盏灯上都贴了一首翰林院的词臣们恭撰的灯谜。”
朱厚熜明白吕芳的意思:方才一番表演堪称尽善尽美,就无须再画蛇添足了,便兴致勃勃地说:“灯谜?好啊!咱们一块儿猜灯谜去!”
众人举步进了“二十四番花信灯”的灯街,才到入口处,朱厚熜瞥见身旁的灯柱竟然都是包了金箔,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心说吕芳办事也实在是太过铺张了,连个灯柱都要包金箔,这得花多少钱啊!
不过,转头一想,毕竟好多年没有办过鳌山灯会了,吕芳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他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大伴的面子,便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带头走进了灯街。
皇上这一微妙的表情变化,落到了走在他身后的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的眼中,两人对视一眼,严嵩抬头望向了深宫大内的方向,严世蕃微微点头,显然领会了父亲的意思。
一入灯街,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璀璨夺目的梅花灯阵,打头的第一盏灯,高约八尺,绉丝扎就的五瓣腊梅,通体透明,花蕊中间插着一个精致的黄绫绢轴。吕芳命守灯的内侍取下那卷绢轴,恭恭敬敬地送到朱厚熜的手中。朱厚熜抖开来看,上面用工整的中楷写是一首诗:
“闯关踏隘气吞吴,
驰向中原拜洛书。
尽载英雄朝帝阙,
忠心岂肯玉龙孤。”
诗下面还有三个工楷小字:“打一字”。
朱厚熜拿着诗轴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出头绪来,正要甩开再猜别的,突然想起来,那个混蛋嘉靖可是个制谜猜谜的高手,为了显示自己学问渊博、高深莫测,有时候给内阁辅臣的手札都是天书一样的谜语,自己若是猜不出来这个灯谜,岂不令人起疑?随即一想,既然是翰林院词臣们恭撰的灯谜,又摆在第一位,谜底肯定是个吉兆,便哈哈大笑道:“好谜题,好兆头啊!这个灯谜的谜底不就是--”
说到这里,他却又不往下说了,回头看看身后的人,笑道:“圣人云‘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今日是元宵佳节,普天同庆,咱们君臣也一同乐乐的好。这个灯谜就留给诸位,谁猜得出,朕重重有赏。”
接着,他又指着吕芳说:“吕芳不许猜!”
吕芳笑道:“万岁爷说得是。奴婢斗大的字只识得一箩筐,怎敢在各位大学士面前献丑?”
“呵呵,少在朕的面前卖嘴!”朱厚熜说:“你当朕不晓得吗?这次鳌山灯会由你一手筹办,想必早就知道了这二百四十个灯谜的谜底,你来猜,岂有不中之理?那可就是作弊贪朕的赏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说真的,这个字谜虽说毫无踪迹可寻,对于这些学富五车的科甲正途出身的阁老、大臣们来说,不见得就是什么难事。可是,这些朝廷重臣一来自矜身份,二来也都担心万一自己猜得不对,岂不是在皇上和同僚面前丢了大丑?于是就都拈须而笑,不肯出头抢答。
朱厚熜笑道:“看来诸位都是家大业大,不稀罕朕的那么一点赏赐啊!东楼啊,这个机会就留给你,你来猜猜看。”
打一看到那副诗轴,严世蕃就开始琢磨,也已经有了答案,倒不是为了得皇上的赏赐,而是打算在皇上犯难之时悄悄提示一二。此刻被皇上点名问到,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卖弄学问、不让张居正专美于前的大好机会,从容答道:“既是字谜,无非象形、会意两种猜法。可这个字谜制得甚是精妙,若从字划构架上去猜,肯定如坠五里迷雾之中。微臣以为,这一定是个会意的字谜。”
朱厚熜虽说猜不出谜底,但严世蕃说的这些,他还是略懂一二的,便含笑点头,说:“言之有理。且说谜底。”
严世蕃说:“回皇上,谜底是一个‘马’字,骏马的马。”
朱厚熜越发摆出一副考察严世蕃学问的架势,故作高深地轻笑一声:“说说理由。”
严世蕃指着朱厚熜手中的诗轴,解释说:“闯关夺隘,驰向中原,说的都是宝马良驹的故事。三四两句诗的语意就更加明了,宝马载着天下英雄尽朝帝阙,为的正是辅佐皇上开创千秋盛世。”
朱厚熜追问道:“玉龙孤怎么讲?”
严世蕃说:“玉龙指的是皇上。皇上上应天命为九州共主,下凡降世是弘治十八年,那一年是辛丑年,辛丑五行属水,玉与金配,属金,金生水,玉龙乃是皇上天命之象,亦是说皇上正是天上的玉龙降世。如今骏马来朝,皇上就不会孤单。再者,马与龙配,即龙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风御气穷极八荒,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我大明中兴有望,盛世可期啊!”
“哈哈哈!”朱厚熜开怀大笑起来:“东楼果然好学问,与朕想的一般无二!”
称赞严世蕃,顺便还夸耀了自己之后,朱厚熜又说:“其实,有诸位爱卿耿忠辅佐、执政安民,朕原本就不孤单嘛!不过,如诸位爱卿这般的千里马,当然还是多多益善才好。是故朕一看这个字谜,就说是好兆头。”
众人一齐躬身应道:“生逢盛世,得遇明君,此乃百官万民之幸,臣等愿为皇上效犬马微劳!”
“那么,我等君臣便同心协力,共致中兴吧!”朱厚熜含笑看着严世蕃,说:“东楼啊,你年前刚纳了两房侧室,朕还没有送上贺礼;今日又猜中了第一个字谜,为朕带来了好兆头,朕应该重重赏你才是。可你家中什么都不缺,朕一时真不知道该赏你什么才好。你自己说说看。”
在场诸人久历官场,还从未听说过皇上赏赐大臣,还要大臣自己说赏什么的事情;而且,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听不出到底是褒美还是揶揄,就都屏息凝神,等着听那位相府公子、封疆大吏如何应对。
严世蕃也不禁有些慌乱,随即就稳定了心神,跪了下来,从容应道:“回皇上,家父、微臣及犬子都辱蒙圣恩,在朝廷供职,领有一份官俸,皇上还时有恩赐,的确不缺什么东西。然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微臣有一不情之请,恳请皇上恩准。”
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赏赐给了张居正,朱厚熜一时想不起来到底该赏严世蕃什么。而且,他更明白,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更关系着朝局动向;赏赐的厚薄,也关系着严党和其他各派的势力消长,真可谓是“豆腐掉在灰堆里,轻不得也重不得”。于是,他索性就把这个难题抛给了严世蕃。以他对严世蕃的了解,这个一心往上爬,恨不得明天就搬进内阁接了老爹首辅之位的家伙哪怕只是在旁人面前装装样子,也会说些“臣本不才,辱蒙圣恩,许以封疆之寄。惟有一心报效君父浩荡天恩,舍此别无所求”之类的大话,不会提出什么要求。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严世蕃竟然一反常态,厚着脸皮要向他讨赏赐,反倒把他弄得措手不及。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出口便是金科玉律,当然不能食言而肥。朱厚熜就笑着说道:“说吧。只要是不违天理国法,朕又能拿得出来,朕都答应你!”
同时,他心中暗下决心,只要严世蕃胆敢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一定要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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