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家事烦心
见吕芳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朱厚熜料定他一定是想起了嘉靖二十一年的壬寅宫变,不禁笑道:“你啊,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情,全因朕失德寡恩所致,跟你吕芳并无关系,又何必惶恐至今?再者说了,要说倭人女子不可进入禁宫,那么你所称之的‘市姬娘娘’难道就不是倭人?而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根本就不通,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倭国既然早已向我大明纳贡称臣,便也是朕的子民。将之视若异族,也有违太、成两代圣祖‘天下一家,华夷无间’的煌煌圣训嘛。”
听见皇上直认自己当年的过错,又搬出了太、成两位圣祖的遗训来反驳自己,吕芳当然不能再照直反驳回去,就换了个角度,说道:“启奏万岁爷,奴婢奏请从京城那边调些人手过来,也不只是为了市姬娘娘。朝野内外百官万民都知道,当年正德先帝驻跸南京长达一年之久,是因为南京没有北京那么多的言官御史干涉他的优游嬉戏,玩得乐不思蜀;如今万岁爷龙腾南都,却是因为江南诸省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六府试点清丈田亩刚刚结束,马上又要在各省推而广之;眼下南洋那边还在打仗,奴婢冒昧猜测,万岁爷得守在江南,盯着这些军国大政逐一落实,看样子一时半会还不能回銮还都。奴婢愚钝,去年圣驾启程之时想不到这些,也就没有带得多少人来……”
精简随行人员是朱厚熜自己的主意,吕芳说自己“愚钝”、“没有想到这些”其实都是在代君受过、为君饰非。可是,朱厚熜却不领他的情,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借题发挥!朕知道你是在阴刺朕的不是,嫌朕当日没有答应你多带人随行。还记得去年离京之时,朕是怎么给你说的吗?历朝历代,但凡皇帝出巡,动辄随从数万、前呼后拥,徒靡国帑民财无数,更给各地官府接驾送行增添很大的麻烦。由朕而始,一定要把这个陋习扭转过来,为后世人君立下榜样。可是,即便百般精简,你还是从宫里带了几百上千人随行。再加上护驾的御林军,只怕也早就过了万。这一万多人常驻南京,每日要多耗费多少钱粮?我大明朝纵然家大业大,可也经不起这样瞎折腾,更与朕的初衷大相径庭。如今你该考虑如何继续精简人员以节约国帑民财,怎么能再趁机要求增加?还要从京城那边调人过来,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倘若传了出去,岂不招人物议?”
吕芳陪着笑脸说:“主子恭行俭约、节用爱民之心,奴婢也能领会的。可是,奴婢还有下情奏报:南京这边的内侍宫人实在是太少了,随行的各宫娘娘都抱怨说身边伺候的人手不够,许多事情都得娘娘们亲力亲为,这是奴婢的失职。不若趁此机会,多调些人来,给各宫娘娘们那边也增加几个。娘娘们高兴了,奴婢的差使也就好做了。”
说起来,吕芳依然是在替朱厚熜受过--他当初起意巡幸南都,并没有想到要带着众多嫔妃随行。后来念及那些江南籍的嫔妃都是少小离家,一进宫门深似海,从此便难得有机会回到江南故乡,就开恩让她们随行。开始以为也不会有很多人,却不曾想,统计下来,剔除几位怀有身孕不能远行的嫔妃,竟还有四五十人之多。究其根源,一是自古江南多美女,明朝历代皇帝都喜欢在江南各省府州县广选秀女,出身湖广安陆的嘉靖皇帝也不例外,宫中原本就蓄养了不少江南籍的嫔妃;二来嘉靖二十六年,坐镇江南的吕芳自南京回京,又给朱厚熜采买了三十名美女,这几年里被他“临幸”了不少,那些承蒙雨露之恩的美女也都照例晋了封号。带着这么多位嫔妃游南游北,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位皇帝?载著史册,后世之人又该如何评说?一想到这些要命的事情,朱厚熜就后悔不迭。可是,身为皇帝,话一出口便是金科玉律,怎能食言而肥?更何况这一大好消息已经瞬间传遍大内各宫,那些江南籍的嫔妃纷纷前来谢恩,被一帮天姿国色娇滴滴地喊几声“臣妾叩谢皇上隆恩”,再飞上几个媚眼,他那男子汉的气魄顿时溢满胸腔,再也不好意思反悔了。
不过,为了不给朝廷增加太多的差旅费开支,引起朝臣的非议和诘难,朱厚熜还是坚持要严格控制随行人员,每位嫔妃只能带两名贴身侍女同行;有年幼皇子、公主的,可以再多带一名保姆。那些嫔妃平日受惯了别人的伺候,如今削减了侍女人数,立刻就感到了极大的不便。她们当然不敢跟皇上讨价还价,就把怨气撒到了大内总管吕芳的头上……
自己的老婆们发飙,全怪自己一开始考虑不周,朱厚熜也不好再责怪替自己受过的吕芳,便安慰他说:“你是为宫里好,更是替朕受过,朕心中有数,她们不高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当年朕大量裁减内侍宫女,宫中还不是怨气冲天?后来怎么样?还不是慢慢就适应了!所以,不要理会她们就是了。”
朱厚熜所说的裁减内侍宫女,是他穿越回到明朝之后,除了把奸相严嵩逐出内阁、赶去文渊阁抄写《永乐大典》之外,办的第二件大事。按照皇家规制,皇后、太子应有40名内侍、20名宫女伺候;贵妃、皇子、公主及下面的九嫔、才人、婕妤等各级嫔妃也都按照等级,有不同数目的内侍、宫女伺候。若是皇帝春秋鼎盛,纳有不少后妃,内侍宫女的数目就跟着水涨船高;再遇到性喜奢华、喜好淫乐的皇帝,更是会广选秀女、扩充内侍,以致内侍宫女数目节节攀升,最多的时候竟有近十万人之多,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的紫禁城里人满为患,不少地位低微的内侍宫女只能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小房子里。
朱厚熜为了节省开支,渡过财政危局,先从宫里开刀,砍去了后妃皇子一大半的内侍宫女,那些未曾分配给后妃和皇子公主的宫中二十四衙门及女官六局的内侍宫女更是大量裁减。正因如此,这些年里,宫中各项开销才能控制在往年的四分之一,也是朝野内外百官万民一致公认的皇上一大“德政”。因此,听皇上这么说之后,吕芳尽管自认无法象皇上说的那么轻松地“不要理会她们”,却也不好继续纠缠增调宫女的话题,只得应道:“奴婢遵旨”。
听到吕芳应得十分勉强,显然是还在担心各位娘娘发飙,朱厚熜笑道:“亏你还是执掌大内几十年的大明‘内相’,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摆不平?要不要朕指点你几招?年前不是就有不少人请旨,让她们的家人元日进宫道贺吗?她们都是江南人氏,自从进宫就没有回过家,跟父母家人几年难得见上一面,只见上一次怎么能够?今年宫里既然花了好几十万办了声势浩大的鳌山灯会,还要一连办上三天,昨夜文武百官都进宫来赏玩过了,今日不妨就让她们的家人都进宫来赏灯玩节。午后就可以进宫,尚膳监赐宴给各宫,让她们一家老小也吃一顿团年饭,虽说有点晚,总也聊胜于无。尽情畅谈、欢宴之后再一起逛灯市、猜灯谜,看看咱们宫里的灯会,与民间的有何不同……”
朱厚熜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精妙无比,也就越发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还有,她们的家人难得进宫一趟,也不好让人家空手而回。杨金水他们江南织造局年前进贡宫里的丝绸棉帛还真是不少,朕昨天遍赏群臣也没有用去一半,就按人头,每位皇亲国戚赏个三匹五匹。其他什么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稀罕贡物,也胡乱赏上一些。再让尚膳监按照朕大宴群臣的规格尽心置办御膳,送到她们的娘家,用于招待亲朋好友。至于那些家不在南京的,也可以派人送去赏赐。你这么做,让她们在家人面前有面子,也让她们的家人在亲朋好友面前有面子,她们便会对你感激涕零,谁还会为了身边伺候的人手不够来找你的麻烦?”
吕芳感动地说:“这些事情都要万岁爷操心,奴婢真真是该羞愧嚼舌而死了……”
听到吕芳这么说,朱厚熜不好意思起来:“这是什么话?宫中嫔妃都是朕的御妻,她们的事情都是朕的家事,朕原来都甩给你替朕操心,连皇亲国戚之家生计问题还要你去求严世蕃帮忙,朕才真是羞愧莫名呢!”
吕芳张张嘴,还要说些颂圣的话,朱厚熜连忙阻止了他:“好了好了,闲话休提,且说正事。市姬这边,就让她选一名贴身侍女进宫服侍。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尾张织田氏万里迢迢把她送来我大明,总不是为了谋刺朕的吧?”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吕芳再也不好忤逆圣意,只得应诺。说话间,两人便出了乾清门。为要显示天子威仪,朱厚熜就不再步行,登上了一直跟随在身后的乘舆,在众多太监、内侍的簇拥下,来到了皇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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