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引君入瓮
官场中人都知道,前任首辅夏言一向视宫中的太监为奴才,对他们向来不假辞色,颐指气使;而现任首辅严嵩却对那些人十分客气,即便是派到内阁传旨的黄门内侍,也都是平礼相见,还要在袖中暗藏金叶子银倮子馈赠。有道是身体发肤,受诸父母,象太监这样的刑余之人,无疑被士人视若妖孽。从士人气节和君子之德来说,齐汉生更倾向于师相夏言。因此,对严世蕃的这种说法,他的心中更是不以为然。但若是公然反驳,不但驳了严世蕃的面子,就等若是稍带将严世蕃的老爹严嵩也扫到了,且不论非议当朝首辅罪过不小,此时的他已经被严世蕃降服,就不敢随便表露出心中的不满,只能沉默以对。
见齐汉生还是懵懂,严世蕃笑着说道:“子方兄也是刚从京里外放苏州知府的,难道就没有听过我大明官场人尽皆知的那句谚语?”
官场谚语不胜枚举,齐汉生也不知道严世蕃到底说的是哪一句,说道:“下官愚钝,恳请抚台大人明示。”
严世蕃说道:“不就是那句‘内阁的云,宫里的风。’嘛!话里的意思是说,在我大明朝做官,要想升迁,得要有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究竟能罩到谁的头上,就得要看宫里的风把那片云吹到哪里。如今皇上从司礼监收回了批红大权,那些阉宦的权势是大不如前了。不过,他们毕竟是皇上的家奴,比及外臣,只怕皇上还要更信任他们。杨金水兼着司礼监秉笔,又是吕芳吕公公的干儿子,他若寻着机会替你说句好话,自然事半功倍。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不愿替你说话,也不能在皇上或是吕公公的面前搬弄是非,坏了你的好事。你方才说,拿来款待我的狮峰龙井是织造局的帮办沈一石送给你的。他能把那么贵重的茶叶送给你,想必你们平日里交情不浅。有沈一石的关系,我再从旁帮你说几句好话,杨金水就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做了。”
齐汉生明白了严世蕃的一片苦心,不胜感激,老老实实地说道:“抚台大人,下官确曾跟织造局沈大人有过往来。当初下官开衙放告,治下草民慑于许、郑两家淫威,不敢投状申冤。得亏杨公公指点,下官才拿到了许、郑两家凌虐百姓的罪状。当时杨公公与下官明言,要下官在发卖那些获罪官绅势豪大户的家产、田地之时关照沈大人。下官也就照着做了。仅此而已,算不上交情不浅。”
朱厚熜密嘱杨金水助齐汉生一臂之力,做得十分隐秘。事后齐汉生也一直守口如瓶,是故不为旁人所知。严世蕃是头次听说此事,心里不禁暗暗冷笑一声:方才说的那样那样好听,貌似自己与那些阉宦素丝无染,谁知道一起分赃的事情都做过了,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不过,他随即一想,杨金水何以会那样上心帮齐汉生,不用说一定是奉有皇上密旨。如此说来,齐汉生关照沈一石发财,其实是在给织造局、给宫里敛财。既然皇上爱财致斯,何不顺水推舟,答应杨金水年初请托我的那件事情,再让织造局得些好处,皇上便更能体察我严世蕃一片耿忠之心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突然板起脸来,喝道:“好大的胆子!如此机密之事,你也敢随意说了出来!若不是我也略知一二,倘若传到外面,败坏了皇上的千秋圣名,诛了你齐汉生的九族能赎此大罪吗?”
杨金水给他许、郑两家虐民罪状之后的第二天,圣驾便莅临苏州,以齐汉生的探花才情,不可能猜不到这是皇上的圣谕。方才之所以隐去不说,也是为君父避讳,担心曝露皇上的秘密。此刻被严世蕃点破,心里以为严世蕃果然知悉此事,忙说:“抚台大人明鉴,下官想着抚台大人乃是皇上肱股腹心,一定知悉此事……”
严世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不知道是我的事情,从你嘴里说了出去便是诽谤君父。倘若日后朝廷追查起来,我是不会认账的!”
一番拿捏,齐汉生彻底被严世蕃降服了,由衷地叹道:“抚台大人耿忠君父、慎言慎行,下官佩服……”
严世蕃的脸色突然又缓和了下来:“你啊!果然是个方正君子!你子方兄好歹也出仕十年了,又历经了那么多的蹉跌,生死之间也算是走过几个来回了,怎么还不明白,在我大明朝为官,有些事情可做不可说,有些事情可说不可做?”
被严世蕃如此揶揄,齐汉生也不敢分辩,嗫嚅着说:“抚台大人责的是……”
严世蕃叹了口气:“原以为有些事情你定能一点就透,大家也就能心照不宣。却不曾想还得我费一番口舌……”
说到这里,严世蕃故意不说了,似乎颇为犹豫的样子。齐汉生果然中计,忙说道:“抚台大人但有所命,下官无不听从。”
严世蕃装作踌躇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也罢,送佛送到西,谁叫我最敬你子方兄这样的方正君子呢!我问你,今年年初,你们苏州知府衙门上呈公文,言说去冬农闲之时发民夫整修白茆河河道,淤出数万亩荒田,打算收归官有,招揽流民前往垦种。可有此事?”
那份公文是苏州知府衙门二月份就呈报上去的,本想事情不大,省里转手也就批了,好赶紧招揽流民垦种,也不会误了春耕。谁曾想报上去竟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下文。齐汉生有心要再行文询问,却又想着事情太小,一再行文定会招来省里诸司衙门的厌烦,也就暂时搁下了。此刻听严世蕃主动问起,忙应道:“确有此事。”
“知道省里为何没有批准你们的呈文吗?”
齐汉生试探着说道:“或许是省里诸司衙门事体繁杂,无瑕顾及此等小事吧。”
“荒唐!”严世蕃说:“怎么说那也是数万亩良田,就那么抛荒了,一季朝廷要少收赋税上万两银子,怎么能说是小事?”
“那……”齐汉生问道:“抚台大人的意思是……”
“自去岁中秋而始,苏州便遵从圣谕,和南直隶的松江、常州、镇江,浙江的湖州、嘉兴等五府一道开始试点清查田亩,扒平官民田科赋税。设若再多出这数万亩官田,所纳赋税又要均平到治下民田头上,岂不有伤皇上与民休养生息之浩荡天恩?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借机攻讦君父、诽谤朝廷。这些人居心如此叵测,明着却都要拿你当箭靶。我考虑到你子方兄去年以来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就暂且把这件事情给搁下了。”
国朝旧制,官田税重,民田税轻,六个官田最为集中的州府,尤以苏州为甚,官田每亩的平均赋税超过了全国的八倍,而租种官田的多是无田百姓,经年受此重负,苦不堪言。去年,杭州知府赵贞吉在提出清丈田亩的建议的同时,又提出了扒平官民田科则,即在不减少田赋总额的前提下,将官田重税的一部分转移到当地民田上面,减轻租种官田的百姓的负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严世蕃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但是,齐汉生却分明记得,当今皇上嘉靖帝朱厚熜考虑这么一来,固然可以缓解无地或是少地百姓的负担,却不免加重了民田的负担,那些拥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未必能承受得了,便定下一条规矩:凡占地在百亩之下的小田主、自耕农,不必加赋;所欠数额,由那些大户分摊。还要采用累进税制,占有田地越多,所应承担的赋税越重,以此调节社会贫富差距,维护社会稳定。也就是说,纵然要把新增加的数万亩官田的赋税分摊到民田之上,也只是加重了那些拥有大量田地的官绅势豪大户之家的负担,于升斗小民并无多大关系;而且,苏州府在册田亩不下百万之多,区区数万亩分摊到百万亩的田赋上,又能增加多少?因此,严世蕃虽然话说的好听,貌似也在为他着想,其实必然别有用心!
果然,严世蕃说:“这次到苏州来,我就存了这个心思,要替你想个妥善的法子处理那些荒田,免得苏州百姓在背后戳你子方兄的脊梁骨,说是为要捞取政绩、讨好朝廷,便不顾治下百姓的死活。你方才既然提到织造局帮办沈一石,我便想起,他虽有六品的官衔,不过是记名而已,正经的身份还是与织造局联营的丝绵商人。不若就由他出面,掏钱买下那些荒田,自行招人垦种。一则你苏州知府衙门省去偌多麻烦;二来由他买去,也就算是民田了,起课征税一概以民田而计,也就不会增加其他百姓的负担;三来他织造局新开办了那么多的丝绵作坊,也需要田地来种植木棉桑麻。如此可谓是一举三得,官民两便。不知子方兄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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