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军军属重炮团的炮兵阵地就布设在鹿儿岛城城下,距离第一师二团准备攻城的前进阵地只有数百丈之遥。郑福仁也就既不没有骑马,也不带亲兵小校,孤身一人步行来到了炮兵阵地。一见到炮团团长王天保,他就阴阳怪气地说:“老王啊,这都打了小半天了,是不是弟兄们都饿了?要不,我让一师的伙头军给弟兄们送点饭菜,咱吃饱了再跟小鬼子们干?”
虽说明军成军之初,便设有神机营等装备有火器的部曲;但是,只作为配属步骑营之用,炮兵单独成军并负有独立的作战任务,还是始于嘉靖二十六年的禁军大整编。由于炮兵的主战装备是御制神龙炮系列,不免沾了一点“王气”;加之嘉靖二十三年的北京保卫战,神龙炮队大放异彩,从那之后,炮兵就成为军中新宠,无论是军门大帅,还是其他兵种部曲,都要高看他们一眼,久而久之,炮团官兵就要比其他兵种牛气几分。因此,王天保虽说是个团长,也一点也不跟郑福仁这个师长客气,骂骂咧咧地说道:“我说老郑,你他娘的少跟老子来这一套!敢情就你们一师有伙头军,我们炮团没有是不是?嫌我们炮团出工不出力就明说,别跟个酸秀才一样拐弯抹角!”
“你还知道你们炮团出工不出力啊!”郑福仁骂道:“当初到朝鲜、出釜山,弟兄们帮你们炮团搬大炮、扛炮弹,可都累得跟头驴似的,连我这个师长都给你当了两回苦力!怎么着?如今轮到你们出把子力气,你倒拿起糖来了!你看你们这炮打得,比癞子头上的头发还稀拉!我说,你那些宝贝疙瘩再金贵,你也不能留着下崽儿啊!”
王天保随手递过来一只望远镜:“懒得跟你说,自个看吧!”
郑福仁拿起了望远镜,朝着鹿儿岛城的天守阁上看去,只见滚滚黑烟之中,乱哄哄地奔跑着许多人,正在四处扑救被炮火引燃的大火,被轰塌的断壁残垣显然已经顾不上修复了。
这是料想中事,他不明就里地放下了望远镜,问王天保道:“你让老子看什么?”
“那些救火的人。”
郑福仁不满地说:“不就是些倭奴吗?有什么好看的!”
王天保收起了刚才一副骄横的表情,悲天悯人一般地叹道:“那些人固然是倭奴不假,可都是老弱妇孺啊!你让弟兄们怎么下得去手?”
原来,鹿儿岛城的守军不仅有那些应征前来的武士家中六七十岁的花甲老人和十二三岁的孩童;而且,由于守城的人手严重不足,岛津贵久不得不把留在城中的侍女都动员上阵,协助守卫城池。明军军规向来禁杀平民,若是统军大将不问青红皂白就纵容手下残杀平民百姓,难免会被别人诟病为嗜血凶残,更会遭到言官御史的交章弹劾。更不用说炮团的将士们此刻面对的不但是平民,而且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自然就都有些心软,纷纷请示王天保,是否朝着那些倭奴的老弱妇孺开炮。王天保担心被人说成是“杀良冒功”,不好强令大家继续开火,又舍不得把万里迢迢运来的炮弹浪费在没有人的地方,只好命令各炮间歇射击,炮团开火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
听到王天保这么说,郑福仁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问道:“就为这个?”
王天保又叹了口气说道:“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我团的弟兄们可都不是那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郑福仁一声怒喝给打断了:“你他娘的混蛋!”
王天保被郑福仁突然的暴怒给吓了一跳,刚要回敬过去,随即又缓和了脸色,赔着笑脸说道:“老郑,我知道你们一师的弟兄们还等着我们炮团轰开倭奴的城防工事呢?可是……”
郑福仁又冷笑一声,打断了王天保的话:“谁说老子一师等着你们轰开倭奴的城防工事?死了你这个张屠夫,难道就非得吃混毛猪?”
听郑福仁这么说,王天保比刚才挨骂还要不乐意,沉下脸来问道:“那老郑你为甚骂我?”
“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呢!”郑福仁愤怒地将那根萝卜粗的手指指向了鹿儿岛城的方向:“那些老弱妇孺是什么人?倭奴!倭奴骚扰我大明海疆上百年了,抢掠了我大明多少州县!焚烧了我大明多少村镇!屠戮了我大明多少百姓!那些倭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根本不拿我大明百姓当人看,时常拿小刀子把人一点一点的割、拿竹锯子把人一点一点的锯!更有甚者,倭寇还把抓去的我大明百姓不足周岁的婴孩绑在竹竿上,用滚烫的开水浇,看着婴儿受痛啼哭,他们却在一旁拍手笑乐!这些滔天大罪,不但人们口耳相传,还载于史册,虽说你王天保是山西人,没有亲尝亲受过倭奴的蹂躏之苦,可你总该听说过一星半点吧?如今你看他们是些老弱妇孺就心软了?”
王天保的面色再度缓和,语气也低沉了下来:“老郑啊,你说的都没错,那些倭奴昔日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我和弟兄们也都有所耳闻。我们更知道,那些侵扰我大明东南海疆的倭奴,大多出于对面城中的岛津氏治下子民。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倭奴啊……”
郑福仁更是怒不可遏:“你的脑袋是不是让驴给踢了……”
这个时候,旁边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老郑!不要再说了!”
郑福仁和王天保闻声立刻一起回过头去,肃容立正,叫道:“军门!”
来人正是俞大猷,他看着面前的郑福仁和王天保二人,正色说道:“天保说的没错,我们不但是泱泱中华、礼仪之邦的子民,更是天朝上国、仁义之师,有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不是那些不知礼义教化为何物,生性凶残、禽兽不如的倭奴!他们可以不仁,以我大明百姓为刍狗;我们却不能不义,将那些老弱妇孺一概屠戮!”
略微停顿了一下,俞大猷对王天保说道:“既然城中倭奴多是老弱妇孺,炮击只怕会伤及无辜,传我的命令,全团停止炮击。”
接着,他又目视郑福仁,问道:“二团可曾做好攻城准备?”
郑福仁毫不客气地说:“弟兄们早就急得嗷嗷叫了!”
“那好!”俞大猷说:“你回去命令二团立刻发起攻击,今日定要拿下倭奴岛津氏的巢穴鹿儿岛城!不过,你且要告诉弟兄们,城中倭奴多是老弱妇孺,不能。至于那些倭奴兵士,料想已被我军炮火所震慑,心神俱丧,再也无力抵抗,设若有人要降,一概准允,不得滥杀。若有违犯《三大军规八项铁律》,随意虐杀降卒者,三尺军法定斩不饶!”
攻入城中之后,势必要逐层逐屋争夺,倭奴很可能混杂于那些老弱妇孺之中,暗施冷箭,俞军门的这道命令岂不是束缚住了弟兄们的手脚?!郑福仁愤懑地叫道:“可是,军门……”
俞大猷抬手阻止了郑福仁,继续说道:“可若是城中倭奴冥顽不灵,仍负隅顽抗、对抗王师--”
他的唇齿之间吐出一个冰冷彻骨的字:“杀!”
郑福仁一个立正,响亮地应道:“得令!”
说罢,他转身就要回去,却听到俞大猷又说道:“且慢。回去传令之后,还来这里见我。”
“这--”
郑福仁一大早就去二团,无非是想亲自带着弟兄们攻打鹿儿岛城。俞大猷让他下达攻击命令之后回来,也正是看穿了他的这个小算盘。他当然不乐意,假装为难地说:“眼前这座城是倭奴岛津氏的老巢,即便他们已被我军炮火所震慑,也未必就真的放弃抵抗。攻城的事情全交给孙松那小子,我还有些不放心……”
俞大猷微微一笑,说道:“拿下这座城,可谓瓜熟蒂落之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实,要说不放心,我倒真有些不放心。你可知道为何?”
郑福仁装糊涂说道:“军门有什么不放心的,恳请明示。”
俞大猷笑道:“我不放心的,正是你!不单是你,还有刘铤刘副师长。让他和你一同来这里见我!”
郑福仁嬉笑着说道:“我跟随军门多年,自然不敢违抗将令。可刘大刀(刘铤的绰号)那个家伙可就不好说了……”
俞大猷冷笑一声:“刘将军入我第一军也绝非一日了,该当知道违抗我的将令有何后果!”
见郑福仁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俞大猷知道他还要和自己讲价钱,正色说道:“我知道你想带队攻城,亲手擒获倭奴岛津氏头目岛津贵久。可是,你可曾想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们这样的统军大将若是有什么闪失,非但对军中士气极为不利,我军一场大胜也就大打折扣了!这件事绝无任何商议的余地,回去传令之后,立刻回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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