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汪直虽然当年下海为寇之前,也曾经读过几天圣贤书,还曾进学中过秀才,毕竟还是一个商人,论谋略和机心,与雪斋禅师相差甚远。他根本就没有想到,雪斋禅师问的那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饱含深意。雪斋禅师也从他和岛津家久的言辞交锋之中,得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明国不但暗中帮助尾张织田氏,还悍然出兵攻打萨摩,这无可辩驳地说明,明国的确已经打算武力干涉日本战国之间的纷争!这是一场关系到日出之国和大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战,作为东海道第一强藩,骏河今川氏势必难以独善其身。所以,眼下最紧要的是摸清明国的底牌,以确定骏河今川氏的应对之策。相比起来,今川氏的内部局势反倒显得不是那样紧张了--毕竟今川义元之子今川氏真已经顺利接掌家主之位,而当前最大的敌人尾张织田氏又面临着来自美浓方面的挑战,在解决西面美浓国的威胁之前,大概没有精力更没有实力向东面的三河方向发展,侵占今川氏的领地……
其实,让雪斋禅师改变即刻返回骏河的既定打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今川氏当代家主今川氏真没有信心,也对自己在今川氏家中的地位感到担忧--当年今川义元因为不是家中嫡出长子,为了避免日后家族内部因为争夺家主之位而起内乱,今川义元自幼便被父亲送到了寺院里出家为僧,师傅正是雪斋禅师。在那八年之中,雪斋禅师从佛典、汉学到兵法、武技,对今川义元倾囊相授。所以说,雪斋禅师和今川义元不只是叔侄关系,还是亲密无间的师徒关系,今川义元对他言听计从;他对今川义元也是殚精竭虑,尽心辅佐。可是,雪斋禅师对现任家主今川氏真,不但缺少了那样重要的影响力;而且,因为今川氏真生性浮躁,又沉湎男风,他曾多次规劝、进谏,今川氏真对他这位倚老卖老的叔祖早就厌烦透顶,想必不会象今川义元当年那样信任和倚重他;甚至,可能还会以雪斋禅师身为军师,却不能替今川氏周全谋划,以致三万上洛大军遭此惨败为由,责令他切腹谢罪。雪斋禅师认为自己固然可以去死,却对今川氏大局毫无益处,反而会造成家中的内乱,倒不如自己暂时不要回去,为今川氏的生死存亡做更为长远的谋划……
此外,若说还有第三个原因的话,那就是雪斋禅师料定,当年和被逐出尾张的织田信长一起失踪的冈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也一定是去了明国,他想要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明国皇帝放回松平竹千代,以此换取冈崎松平党的再次归顺--如今冈崎松平党趁着今川军兵败之际自立门户,引发三河大乱,但他们还念及昔日曾受今川氏庇护的旧情,至今尚未公开与尾张织田氏缔结盟约,成为今川氏的敌人。冈崎城横亘于尾张和三河腹地之间,位置十分重要;他们若是与尾张织田氏结盟,则三河门户大开,今川氏苦心经营上百年、赖以称雄东海道的领地将会直接暴露在织田军的兵锋之下;反之,他们若是能重归今川氏麾下,则骁勇善战的冈崎松平党又可以再次成为抵挡尾张织田氏进攻的屏障。因此,对于现任家主今川氏真悍然斩杀冈崎松平党人质,断绝两家交好希望的短视之举,雪斋禅师十分不满,不得不以身犯险,亲赴明国交涉,也算是亡羊补牢,使今川氏的处境不致于急剧恶化……
汪直当然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雪斋禅师的要求十分奇怪--尾张织田氏向大明纳贡称臣,并敬献王女阿市给大明皇帝,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之事;而且,大明王朝已经表明了支持尾张织田氏复国的态度,他这个时候还要去大明,岂不是自讨没趣?
想到这里,他不禁好奇地问道:“请恕在下冒昧,不知大师去我大明意欲何为?”
雪斋禅师说道:“明国物华天宝、文物风流,皆为天下万国之翘楚。日本佛学亦由贵国传播而来,贫僧对此仰慕已久,早就有心买舟西行,拜访贵国高僧求教梵典、印证佛法。但眼下之情势,断然不容贫僧做此出世之想。贫僧此行之目的,是专程前去觐见贵国皇帝。”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能让五峰船主如此英雄了得的人物诚心归顺、效死用命之君上,定是千古罕有之明主圣君。若能一睹贵国皇帝陛下之风采,贫僧不枉此生。”
汪直越发觉得诧异了,真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雪斋禅师这一奇怪的要求。不过,兹事体大,他不敢断然拒绝;加之自己的危险尚未解除,雪斋禅师和他的那些手下还都在对自己虎视眈眈,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便说道:“我大明大开国门,欢迎万国宾朋。大师有意要去觐见我大明皇帝,在下自然愿助一臂之力。不过,在下船队还需半月时日方可启航回国,大师若不嫌寒舍简陋,这段时间就请移居寒舍。在下也好早晚向大师请教佛法。”
这原本是汪直的托词,也隐含着激将之意,谁曾想,雪斋禅师却毫不犹豫地说:“素闻五峰船主府邸奢美无双,贫僧这个方外之人也想开开眼界,只是太过叨扰先生了。”
雪斋禅师随行之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显然是对雪斋禅师的决定感到惊诧和担忧。但是,以雪斋禅师的身份和威望,他们都不敢公然质疑他的决定。
汪直不禁心花怒放:我的府上,可是有大明镇抚司太保爷坐镇的,等你到了那里,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忙说道:“大师太客气了。在下一心向佛,象大师这样的有道高僧,寻常请也难以请动,如今莅临寒舍,只会令寒舍蓬荜生辉,怎么说是叨扰呢?”
“那么,贫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师,请!”
这个时候,先前被岛津氏刺客吓晕过去的侍女阿桃悠悠醒转,见到还有许多黑衣人手持刀剑站在庭院和廊柱那边,惊恐地叫道:“先生--”
雪斋禅师眼中寒光一闪,一位随从立刻欺身上前,手中大刀一挥,阿桃连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身首异处。
即便曾为寇多年,见惯了生死,汪直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里怒骂道:纵然是皈依佛门的高僧也是这般凶残嗜血,足见倭奴果然都是禽兽不如的畜物!
同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些遗憾:这样的一位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假以时日,定会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当红艳妓。可惜未能一亲芳泽便香消玉殒,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啊……
雪斋禅师对着阿桃的尸体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又对汪直说道:“贫僧知道此女与先生交情匪浅,但她见过贫僧容貌,留下她的性命,只怕会给先生带来颇多麻烦,是故贫僧不得不将其斩杀。唐突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汪直心中冷笑一声:贼秃驴说的好听!什么会给老子带来麻烦,不就是担心阿桃暴露了你的行踪,引来三好长庆派人追杀,所以才要杀人灭口嘛!
不过,区区一名侍女,还是倭人女子,汪直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当然不会真的放在心上,就顺着雪斋禅师的话笑着说道:“大师说的是。近来天下大乱,素来自治的堺港如今也不太平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少一事当然还是少一事的好!”
带着雪斋禅师等人回到府邸,汪直借口要派人给裕子解释道歉并赔偿侍女命价,脱身而出,赶紧去找镇抚司几位太保爷商量。坐镇主持日本情报网的五太保张明远听闻方才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也大为惊诧,责备汪直不该忘记皇上“万事小心”的上谕,以致险些遭了岛津氏的暗算;随即便命十一太保郭江洪带人前去搜寻岛津氏一行人的落脚之地,定要将岛津家久这条漏网之鱼也擒获。
对于雪斋禅师要去往大明觐见皇上一事,张明远同样不知该如何处置。商议再三,决定还是应允下来,送他去大明,听凭皇上和朝廷裁夺。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切切要把他们和“国舅爷”织田信长的使者丰臣秀吉分开,不能让这里变成他们两家了断仇怨的战场,更让原本就对大明有离心离德倾向的织田信长找到背弃盟誓的借口。
为了尽快打发丰臣秀吉回去,汪直动用关系,从堺港其他兵器制造商人那里购买了两百支火枪,并暗示可以帮他弄到打探到纳屋庄左卫门运送火枪至美浓的详细路线,织田信长便可以借助竹之内波太郎之力,利用他控制着从三河到伊势海上陆上的山贼、船匪,暗中劫夺那批火枪。丰臣秀吉不疑有他,十分感激汪直的鼎力相助,立刻启程赶回尾张复命。
雪斋禅师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汪直也不敢让他在自己府上久留,也就不等吕宋助左卫门把最后一批稻米交割完毕,即刻率领船队扬帆启航。
看着堺港渐渐远去,雪斋禅师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却不知道,自己所搭乘的这支船队,不但满载着运给讨伐萨摩的中朝联军的军粮;另一艘大船之上,还囚禁着落入大明镇抚司手中的萨摩岛津氏四殿下岛津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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