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有人替那位儒生出头,那个管事头儿愕然站住了,其他几位仆役、轿夫也都迟迟疑疑地停了下来。
那个管事头儿呆呆地看了海瑞一眼,只见眼前来人虽说身穿布衣,站在那里,只是冷冷地瞧着自己,就有一种凛然不容侵犯的气概。他摸不清楚这位布衣儒生究竟是什么底细,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脸上堆起了笑容,拱手说道:“敢问这位相公高姓大名?”
海瑞冷冷地说:“你不要管我是谁。谁是你们的主人,请他出来一见!”
原来,海瑞曾在地方任过知县,知道豪富人家刁奴恶仆一贯仰仗主人财势欺压良善,十分可恶,他不想辱没身份,和眼前这个管事头儿多费口舌;加之要赔那位儒生的书,需要百两纹银,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不是管家奴仆可以作主的,必须直接和他家主人交涉。因此,他就径直点名要那位轿中之人现身相见。
那个管事头儿被海瑞的气势给镇住了,越发谦恭地说:“是,是,是。呃……不过,相公们几本书就要我们家老爷一百两银子,忒狠了些个。不如说出书价,我们照价赔偿就是……”
很显然,他是把海瑞当成了那位儒生的同伙--估摸着既然对方有同伙,一定来者不善,怕出什么意外,一是挡驾,二来也想尽快了结此事。
海瑞勃然大怒:“胡说!人家既然说是黄山谷批点过的海内孤本,可知定是无价之宝。要你赔偿百两纹银,何多之有?你出身下贱,愚钝不学,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请你家主人出来说话!”
那个管事头儿越发被海瑞的气势所震慑,也不敢再随便反驳,慌慌张张地走回轿子跟前,照实向自家主人禀告了海瑞的要求。然后,他就退开一步,低头垂手,恭候主人出来。
轿中那位主人气急败坏地喊道:“几个穷酸措大,说让我出去就出去?你告诉他,想要银子,直说好了,老爷我赏他几两就是。弄这些妖蛾子想多讹老子,还要老爷出去见他,休想!”
海瑞听得分明,冷笑一声:“好吧,既然这位老爷不肯赏脸,我就恭候到底!反正,今日此事不分辩个水落石出,你们就休想离开此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海瑞却犯了执拗脾气,和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富户顶起牛来,高拱不由得急了,正要说话,只见张居正抢先一步站了出来,面向着那顶轿子怒喝一声:“大胆!”
接着,他又大声喝道:“国朝法度、祖宗旧制:士农工商,自有分野。谁如此大胆,竟敢当街欺凌我辈士人?!”
原本就僵持不下,突然又冒出来了一个帮腔之人,不但是位衣着光鲜的文士,而且张口就抬出了朝廷法度、祖宗旧制。那个管事头儿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暗道,这位先生莫非是个微服出行的官老爷?
说起来,微服出行的官员在堂堂大明陪都原本就不鲜见,当年南京城里养鸟尚书、莳花御史比比皆是,经常一身文士打扮混迹于市井街区,留恋于勾栏瓦舍。这些年里南京的官老爷虽说被万岁爷裁了不少,可是这一两年里圣驾又长期驻跸南京,跟着来了更多的官员。那个管事头儿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些官老爷其中之一,紧张地搓着手,又低声向轿中的主人禀报了一番。
不过,张居正喝住了那边之后,又转头过来,对着那位儒生拱手一揖,说道:“这位兄台,如你方才所说,此书实在得来不易,我见犹痛!只是宝籍已然破损,原物奉还,急切之间恐难办到。既然事出无意,他又已然答应赔偿,就请赐示书价数目,让他偿还所值便是。”
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位儒生也不好张口就说自己的书要一百两银子,却拐弯抹角地说:“书价倒的确不是一百两银子。不过,这是宋版,是黄山谷批点过的……”
张居正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若是善本难得,让他加倍偿还便是。说个数目!”
那位儒生似乎听出了张居正话语之中的厌恶之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当初花了四十两纹银……”
张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位儒生赶紧改口说:“啊,我记错了,花了三十两购得此书……”
不过,那位儒生又忙不迭声地解释说道:“这真的是宋版,是黄山谷批点过的。我得来实在不易,一旦失之,实在痛心……”
张居正冷笑一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花了三十两银子购得,就让他赔你六十两银子好了!”
接着,他又转头对那个管事头儿说道:“告诉你家主人,赔那位相公六十两银子,你们就可以上路了。”
那个管事头儿想必已经跟主人说了自己对张居正身份的猜测,轿中那人也知道,在天子驻跸的陪都南京一定少不了有官员微服出行,又听到张居正用这样不容辩驳的强硬语气说话,料想自己得罪不起,只得自认倒霉,悻悻然地掏出了一张银票和一锭十两重的元宝,赔给了那位儒生,急匆匆地抬着轿子走了。
那位儒生先是展开银票来看了又看,确认是见票即付的五十两;又把那锭元宝在手中掂了又掂,也确定差不多就是十两纹银,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银票和元宝塞进自己的袍袖里,拱手向海瑞和张居正两人作揖,说道:“多谢两位兄台仗义执言……”
海瑞正要拱手还礼,只听得张居正冷冷地打断了那位儒生的话:“你是干什么的我不管。只是我要警告你,日后行骗之时,休要再说什么宋版、什么黄山谷,免得辱没斯文!”
那位儒生先是一怔,随即涨红了脸,说道:“这位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快快滚吧!”张居正沉下脸来,冷笑着说:“还有,你若不是秀才,就把这身儒服给我脱了再出来行骗,免得孔孟圣贤在天有灵,雷殛了你!”
那位儒生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怎地这样说话?我……我当真是进了学的相公--”
张居正揶揄道:“你还当真有秀才功名?那我问你,何以把元刻大字本说成是宋版?再者,即便是宋版的《韩昌黎集》,坊间售价也不过十两银子,更不用说黄山谷批点过的珍本决然不在你的手中!”
旁边围观的一位闲汉高声笑道:“吴秀才,这回装神弄鬼撞到真正懂行的人了吧!还好这位先生没有当面拆穿你,还不快快拿了银子回家去,再莫要拿到赌场三把两把输个精光,却要你老婆半掩门子(注:暗娼)替你养老娘!”
那位儒生被人揭穿了老底,不胜羞愤,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挤出人群,匆匆逃走了。
在张居正揭穿那位儒生的假把戏之时,海瑞一直在发怔,直到那位儒生走了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问道:“叔大兄,这是怎么回事?”
高拱已然明白了过来,苦笑道:“刚峰兄,你方才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没想到却帮了一个骗子啊!”
张居正接过话头,说道:“他的书根本不是什么黄山谷批点过的宋版,只是普通的元刻大字本。黄山谷批点过的宋版《韩昌黎集》如今在吾师华亭徐公(注:指徐阶。)手中,因黄山谷不但诗文冠绝一时,于书法一途更是精深,与苏(苏轼)、米(米芾)、蔡(蔡襄)并称宋四家,愚弟对他心仪已久,还曾向吾师借来赏析把玩过多日。那人竟说自己那套书是黄山谷批点过的,分明是信口雌黄,故意讹人钱财!”
海瑞越发怔住了,喃喃地说:“怎会这样?他……他分明是个秀才,怎能做出这等辱没斯文之事……”
高拱没好气地抢白道:“事情差不多都真相大白了,你怎地还是不肯相信?依我看,你全刚峰兄然还是当初在昆山知县任上的做派,升衙断案,全凭意气用事,民间官司到你的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更不用说今日之事一方还是个读书人,若是撕扯到你海老爷的大堂之上,大概讼状还未看,你就先把屁股坐在了他一边!若都象你这样,我大明何需律法?《大明律》、《大诰》三编亦可一火焚去了!”
说着说着,高拱又想起来海瑞还要上疏非议朝廷在南洋和倭国用兵一事,越发来气了,继续说道:“你刚峰兄自幼受教于孔孟,于程朱理学浸淫多年,可你知道不知道,朱夫子(注:朱熹)主持岳麓书院之时,曾为受教之人留下一幅楹联,只有四个大字,是为‘实事求是’,至今仍高悬于岳麓书院讲堂之上!世间许多事情,并非表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听到高拱的口气越说越严厉,带出了指责的意思,张居正担心海瑞下不来台,又犯了执拗脾气,和高拱在大街上争辩起来,忙插话进来打圆场说:“肃卿兄,言重了,言重了!譬如今日之事,六十两纹银,在那位轿中之人不过是九牛一毛;在那位无良儒生,却能避免老母饿殍、妻子受辱。更何况,那位无良儒生若能因此幡然悔悟,也算是那位轿中之人做了一点善事……”
海瑞却似乎没有听到高拱和张居正再说些什么,望着那位儒生消失的街市口,痛心疾首地喃喃自语:“他毕竟是个读书人,怎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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