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和徐渭两人猜得不错,被他们痛打并赶出寒芳斋的那位锦衣卫六品武官,正是内阁首辅严嵩之孙,御前办公厅协理、礼部侍郎兼应天巡抚严世蕃之子,刚刚娶了内阁阁员、翰林院掌院徐阶的孙女为妻的严绍庭。
严绍庭出生之时,严嵩便已靠着攀附同乡夏言而跻身朝政中枢,日后更是步步高升,很快就成为炙手可热的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从小在相门府邸长大的严绍庭是那种标准的走马章台、寻花问柳的五陵年少。在南京守备王盛武专门为他办的堂会上见到千娇百媚的秦淮名妓孙惠娘,心痒难耐的他不等酒阑人散,就迫不及待地向孙惠娘提出了陪寝的要求。
严绍庭却不知道,孙惠娘虽然是一位风尘女子,但在十里秦淮河畔却是大大的有名;平素结交的那些王孙公子、风流雅士无不以礼相待,何曾遇见过象严绍庭这样粗鲁无礼的急色之人,心中又羞又忿,只是碍于主人面子,不好当场拂袖而去,却不待席终就找个借口逃回了旧院。**中烧的严绍庭不肯就此罢休,带着随从恶奴赶到旧院要强抢孙惠娘,却遇到了来秦淮河畔见识六朝脂粉胜地景况的戚继光等人,被曹闻道和钱文义一顿痛打,赶出了寒芳斋。
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寒芳斋,严绍庭越想越觉得憋气,再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些家丁一个个揉着胳膊捂着腰眼东倒西歪的样子,越发恼怒了,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这些窝囊废,平日里说起来一个比一个能耐,等到见了真章,都他娘的不中用!” 一边说着,一边对那帮家丁是又打又踢,把刚才的窝囊气全撒在这些更倒霉的家伙身上。
发泄够了,严绍庭又冲着一个家丁一指:“你!蠢货!就是你啊!”他拿着扇子柄狠狠地敲打那个家丁的脑袋,对他说:“怎么这么没眼色?!以后给爷放机灵点!”
那个家丁既不敢捂着脑袋,更不敢闪躲,只得咬牙忍受着敲打,忙不迭声地说:“是是是,是是是……”
“是什么是?没用的东西!”严绍庭骂道:“你拿着爷的片子去应天府衙,就说爷说的,让他们派人围了旧院,把那几个家伙统统给爷抓到大牢里去!”
那个家丁刚要去,另一位年长一点的家丁大着胆子说道:“爷,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快放,少他娘的跟爷磨牙!”
那个年长家丁嗫嚅着说,刚才那个“恶徒”揪着他的衣领痛殴之时,他看到那人的袖口之处露出了四品以上武官才能佩带的金线绣花扣腕。而且,那几个人气度不凡,大概都是朝廷职官……
经他这么一说,不止是其他几位挨打的家丁,就连严绍庭也想了起来,那个家伙抽他耳光之时,便服袖口的确有金光一闪,顿时狂笑起来:“好嘛!爷原来还担心他们行凶之后吓得逃了,一时半会难得找到他们。既然是官,那就好办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爷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接着,他又对那个年长家丁说道:“你就给爷守在这里,等他们出来后跟着他们,看看到底是哪个衙门的!”
那个年长家丁说:“回爷的话,小的认得那个……那个敢对爷不敬的人……”
“噢,你认得他?”严绍庭急切说道:“他是谁?”
“大概……大概是远征军的人,姓曹……”
原来,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围困京师,京城之中锦衣卫大帅、永安侯薛林义谋逆夺宫,御驾亲征在京城门外御敌的嘉靖帝朱厚熜紧急调动俞大猷、戚继光麾下的营团军进城平乱;其后,又让营团军监军高拱兼任了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将保护宫禁、拱卫京城的重任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营团军。后来,因为时任内阁辅臣的严嵩力主与鞑靼议和,被国子监太学生们围了府邸痛骂“卖国奸臣”,曹闻道曾奉命率部前去保护严府,还因为暗中放跑了痛殴严世蕃的监生海瑞等人,险些跟严世蕃发生冲突。那个年长家丁当年曾奉严世蕃之命殴打国子监太学生,自然见过从中横插一杠的曹闻道,也对那位敢捋自家老爷虎须的粗鲁军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严绍庭恍然大悟,恶狠狠地骂道:“难怪他们竟敢如此嚣张,明知道爷是锦衣卫的人也敢打,原来是有夏贵溪、高新郑他们这些个王八蛋在背后撑腰!走,快跟爷回家,找太老爷和老爷去!”
严绍庭虽说是个纨绔子弟、酒色之徒,却也并不愚蠢,既然殴打自己的人不是寻常武官,而是战功赫赫的远征军大将,背后还有高拱乃至夏言撑腰,自己贸然就叫应天府来抓人,自然讨不了什么好处,还是赶紧回家去和爷爷、爹爹仔细商量出个稳妥周全的法子来,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出一出这口恶气!
严绍庭所谓的“家”,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在留都南京的别业,坐落在城南库司坊里,当街一个派头十足的大门楼,进门是宽敞的天井、高大的厅堂,厅堂后面回廊曲折,门户重重,园内不禁恢宏幽深,而且雕梁画柱,绣户绮窗,样样都极备精巧,虽然比不上严嵩在京城的相府门第那样恢宏气派,却也是个一等一的华美舒适的园林。
这里原本是南京六部一位尚书的府邸。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南京城遭遇叛军乱兵洗劫,那位尚书连惊带吓一命呜呼。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身为内阁首辅、礼部尚书的严嵩替那位尚书向朝廷讨了追谥,还追赠从一品少傅,恩荫一子为正六品中书舍人。这原本是皇上为了尽快安定江南乱局、收拢天下文臣士人之心的一种手段,但凡没有公开从逆而又死于乱兵之手的官员,都能得沐圣恩,追晋一级两级官秩。那位尚书的家人却把恩德都记在了严嵩的头上,不但送上数千两白银做谢仪;此次严嵩、严世蕃父子随从圣驾莅临南都,那位恩荫得官的尚书之子还专程找上门来,非要把自家的房子半卖半送让给严家。
自嘉靖二十九年圣驾巡幸南都,迄今为止已经一年多了,虽说皇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回銮的意思,但毕竟只是临时驻跸南京,一俟京城的宫阙殿宇修葺完毕,就要起驾回京,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也一定会跟着回京。既然如此,按说不该更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地购置别业,严嵩本意也正是这样,婉言谢绝了那位世侄的一番好意。可是,严世蕃却是天下第一等贪财好货之人,不愿意放过这个大占便宜的好机会,就力主父亲应允下来。早在十数年前入阁拜相之初,严嵩就把家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摆出一副忠勤王事的样子朝夕在内阁当值,也就不再横加干涉。数月之前,严嵩和徐阶结为姻亲,严世蕃又把这座府邸翻修整治了一番,越发显得气派不凡。
回到家中,严绍庭问明管家,得知爷爷仍在内阁当值,不曾回府;只有父亲在家,此刻正在后院看戏,忙直奔后院而去。
果然,严绍庭还未走进后院,就听到由筝、箫、笛、琴和琵琶合奏出的昆曲旋律,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舒缓悠扬地传了过来。严府的家养戏班子正在那里排戏,戏曲教习左手摇着拍板,右手拿着一根小鼓棰,一下一下敲击着面前的大鼓,指挥着环立身后的一群乐工;大堂正中的红氍毹上,一位年轻俏丽的小旦合着鼓乐之声,款摆着腰肢、轻拈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段轻松欢快的戏文。一张食案设在大堂的一侧,严绍庭的父亲严世蕃正坐在那里,一边悠闲自得地自斟自饮,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戏,尤其是那只独眼紧紧地追逐着红氍毹上轻歌曼舞的那位小旦的身影,嘴角时常露出一丝色迷迷的微笑。
见到后院没有外人在场,严绍庭也就无所顾忌了,一边直闯进去,一边咧开嘴大哭着喊了一声:“爹--”
红氍毹上的演出被扰乱了,乐工们一个个停止了动作,那位小旦更是惊恐疑惑地僵在那里,不知这位平日里趾高气扬,还总喜欢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小老爷今儿是怎么了。
一个身穿官服的人闯进后院又哭又闹,令严世蕃也分明地错愕了一下,瞪大了那只独眼,看清楚来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这才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桌上,冷哼一声,说道:“古人云成家立业,你是堂堂六品武官,新近还娶了亲,竟还这样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
受到父亲的呵斥,严绍庭越发委屈地大哭了起来:“儿子被人欺负了,你要给儿子作主啊!”
“你让人欺负了?”严世蕃疑惑地问道:“你不欺负别人,别人就算是天官赐福了,谁还敢欺负你?”
“真是儿子被人欺负了!”严绍庭哭着说:“欺负儿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戚继光!”
“戚继光?!”严世蕃的那只独眼顿时眯了起来,朝着那帮戏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才对严绍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跟爹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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