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回归故国
“从这里就踏上了你们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领地了。”官道上,一位僧人打扮、胡须花白的老者缓缓地对着身旁的一位高高大大、敦敦实实、长着一张圆脸的少年武士说道:“这里曾经属于今川氏,冈崎人最终还是把它夺了回去。”
那位武士打扮的少年低声叫道:“师傅……”
那位老僧淡淡地说道:“我给你说这些,只是在告诉你,你不在日本的这些年里,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什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只是想告诉你,再大的领地,如果守不住,迟早也会被别人夺去。你有如此忠心的家臣,值得高兴啊!”
那位少年武士犹豫了片刻,这才鼓足勇气说道:“冈崎人趁着义元公兵败之际,夺回三河领地,师傅当真不记恨他们吗?”
那位老僧说道:“你既然用了‘夺回’一词,可见在你的心里,也认定这块土地属于你们松平氏所有,既然是别人的领地,被别人收回去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
那位老僧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是与三河毗邻的骏河、远江的方向,声音低沉地说道:“为师已经不是今川氏家中之人,更非义元公的军师,即便是记恨冈崎人,也不能再帮着今川氏巧取豪夺别人的领地了……”
听他们的对话,赫然竟是刚刚从明国回到日本的今川氏军师雪斋禅师和冈崎城松平氏的少主松平竹千代--在明国时,松平竹千代为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做“袁家康”,其中“康”字取自自己的祖父、松平氏有名的雄主松平清康;“家”字意思是缅怀自己远隔万里重洋的家国故土。此番回到日本,他又恢复了本名。
原来,今年年初,今川义元知悉被自己灭亡的尾张织田氏昔日被放逐的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悄然回到尾张,夺取了已经归顺自己的织田信友的领地和城池,不胜震怒之至,定议要再度率军上洛,讨伐织田信长。雪斋禅师认定织田信长背后有明国人支持,便决定自己先行上洛,说服朝廷和幕府下令近畿诸国共同出兵讨伐尾张,并与那位神秘的明国海商五峰船主会面,打探明国这么做的初衷。可是,就在雪斋禅师正在近畿游说诸国大名的时候,今川义元匆匆率军上洛,被织田信长长途奔袭桶狭间,今川义元在田乐洼间被取下了首级,今川氏三万上洛大军顷刻败亡,近畿也为之大乱。骏河今川氏的宿敌纪伊三好氏家主三好长庆趁机窃据“天下人”之位,并放逐了幕府将军,将近畿诸国控制在了手中。身为今川氏元老重臣和今川义元军师的雪斋禅师无法安全回到骏府,不得不潜入堺港,找到了那位神秘的明国海商五峰船主,原本打算要五峰船主用船送自己回去;但是,当他听闻明国已经派遣大军讨伐九州强藩岛津氏的消息之后,又改变了主意,跟随汪直来到明国,恳请跸见明国皇帝,指望能察知明国意欲何为,也为飞速衰败的骏河今川氏寻求一条后路。让雪斋禅师感到疑惑的是,明国皇帝虽说以“外藩小吏,焉能一睹天颜”为由,拒绝了他的跸见之请,却主动把当年被织田信长带到明国来的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交给了他,让他带回日本。当年今川氏为了控制三河松平党,强令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将只有六岁的幼子松平竹千代送到骏府做人质,惜乎在途中被尾张织田氏所劫,没想到自己辗转来到明国,竟然能够带回竹千代,即便松平氏不能感恩戴德,重新归顺今川氏,有这份天大的人情在,松平党也就不会无所顾忌地与尾张织田氏联手对抗今川氏。因此,雪斋禅师欣然接受了明国皇帝的这一份大礼。其后,在他与松平竹千代交谈的过程中,他又发现此子虽说命运多蹇,却天资聪颖,胸怀大志,绝非池中之物,就将松平竹千代收为徒弟,将平生所学,尤其是兵法军略对松平竹千代倾囊相授。汪直船队驶往日本之后,又将他们直接送到了三河,师徒二人和松平竹千代的一名侍童酒井七之助便朝着冈崎城赶去。
眼看着冈崎城已经遥遥在望了,雪斋禅师和松平竹千代等人遇到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背一手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另一只手里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盛着不多的一点野菜。
松平竹千代猜想那位女子是附近村子里出来挖野菜的村妇,又见她身边的那个孩子瘦骨嶙峋、一脸菜色,如乞丐一般的可怜,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单薄破烂,在初冬阵阵的寒风中簌簌发抖,令松平竹千代心中着实不忍,便示意酒井七之助从怀中掏出两块饭团递给了那位女子。
没想到,那位女子竟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立刻闪躲到了一旁,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是武士家的女人,只因孩子的父亲已经亡故,生计才这样困难,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武士家的女人?”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两人大吃一惊,问道:“请问你的亡夫名叫什么?”
那位女人警惕地看了看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两人,又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雪斋禅师,这才说道:“本多平八郎忠高。”
“什么?你……你是本多平八郎忠高的遗孀?”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两人越发惊诧了,就连雪斋禅师的脸上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本多家是冈崎城松平党的元老重臣,世代在松平氏家中奉公。当年松平竹千代被织田信长劫持到了尾张,他的父亲松平广忠愤怒地发兵攻打织田氏的安祥城,本多家的家主本多忠丰为了保护身陷重围的松平广忠而英勇战死;三年后,今川氏派军师雪斋禅师率军进驻冈崎城,再度驱使松平党进攻安祥城,本多忠丰之子平八郎忠高为了攻破织田军的阵型,奋勇冲杀,死于敌人的箭雨之下,那个时候,据说他年轻的夫人刚刚有孕在身。这样的一门忠烈,若是在冈崎城仍被今川氏霸占的情况下,生计困顿还情有可原。可是,今川义元兵败身死之后,松平党已经夺回了冈崎城,又怎会任由本多忠高的遗孀和遗腹子过着三餐不继、衣食无着的困苦生活,在这样寒冷的初冬日子里,还要带着孩子出城来挖野菜?
酒井七之助刚要说什么,松平竹千代立刻用眼神阻止了他,问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本多忠高的夫人说道:“家里粮食很少,出来挖点野菜。眼下天已经不早,我们这就要回去了。”
松平竹千代蹲在了那个孩子的面前,说道:“看样子你已经很累了,我来背你吧!”
酒井七之助赶紧说道:“还是我来吧!”
松平竹千代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那个孩子。
初冬的田野里一片荒芜,就算是只采撷到篮子里那么一点野菜,大概也走了很远的路,那个孩子的确已经疲惫之极,也不怕生,立刻就把被冻出鼻涕的脸贴在了松平竹千代的后背上。
本多夫人再三向松平竹千代致谢,松平竹千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听说松平氏已经逐走了今川的城代大人,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了吗?”
或许是看到这位不知名的少年武士如此和蔼可亲、乐于助人,本多夫人刚才对他们三人的戒心消失了,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
松平竹千代吃了一惊,说道:“难道比以前更严苛了?”
本多夫人淡淡地说:“因为要随时防备西面的尾张和东面的远江嘛。”
松平竹千代沉默了:看来,刚刚脱离今川氏控制而自立的冈崎城面临的困难还是很多啊……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接着问道:“可是,松平氏的家臣们生计总不应该成问题吧?”
本多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过去的七八年里,家臣们有孩子出生,没有听说过谁做过新衣服。今年秋收之后,平岩金八郎家第一次给女儿做了一件。”
松平竹千代好奇地问道:“平岩金八郎家的女儿多大了?”
“十一岁。”
松平竹千代当年被织田信长劫持到尾张,虽然是仇家的人质,但由于母亲於大的请托,再加上遇到的是向来桀骜不驯、不遵从世俗礼教的织田信长,不敢说是衣食无忧,至少还能吃得饱穿得暖。跟随织田信长到了明国之后,被特许进入明国南京国子监就学,不但衣食都由明国朝廷供给,按月还发给廪膳银,也从未为衣食发愁。因此,听到家中重臣的女儿都长到了十一岁,才第一次穿上新衣服,让他不胜惊诧又倍感心酸。但是,更让他心酸不已的是,这样的事情,竟然被本多夫人用这种自豪甚至近乎炫耀的语气说了出来,以此向外人证明松平党人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内心的酸楚,松平竹千代又继续问道:“大家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不算太难。”本多夫人说道:“尽管粟和麦子很少,女人们就去挖些野菜、草根,也能让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填饱肚子,更不会让战马饿瘦。”
松平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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