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必死之心
根据斥候报告,五月十五日,甲军前锋约莫五千人已经越过信浓,进入三河境内,带队之人是甲斐武田氏家中赫赫有名的一员猛将山县兵卫昌景,他先是率军夺取了冈崎松平氏驻守东三河的两处据点多多罗和饭田,兵锋直逼久野城;却又从东三河折向了西面美浓国的吉田城,占领了战略要地伊平,彻底切断了尾张织田氏可能派来援军的通道。而被人们称为“战国第一武将”的甲斐武田氏家主武田信玄,正率领着其余的两万大军,越过了刑部中川和井伊谷,向着三河而来,他的手下有大名鼎鼎的甲州武将山本勘助、马场信房、内藤昌丰、甘利虎泰、秋山信友等人,可谓是兵强马壮。
松平家康的初次出阵就遇到如此强大而有名的对手,听完斥候的报告,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甚至还有几许惊恐和一丝莫名的兴奋。见他在军帐之中坐立不安的样子,雪斋禅师拈须微笑,说道:“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你只需保持心境平和、专注于眼前,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至于生死之事,应当交由神佛决定。如果你真的是真达罗大将的化身,能手持明灯、结束乱世,就不会在人生的初次出阵就被人取下首级。”
被师傅看穿了自己的紧张和不安,松平家康颇难为情地笑了一笑,随即换上了一副严峻的表情,对侍立身旁的酒井忠尚说道:“通知家中诸人来商议明天的作战事宜。”
随同出阵的酒井忠次、石川安艺、天野甚右卫门、植村新六郎、平岩金八郎、阿部甚五郎、神原孙十郎长政等人到齐之后,松平家康简单地通报了斥候查探到的甲军动向。即便是素来以刚勇著称于世的松平党人也不免为之担忧,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不外乎都是在说主动挑战乃是无谋之举;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暂避锋芒也不失为大将之风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松平家康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据斥候所报,明日,武田信玄将率领甲军从野部出发,渡过天龙川,直奔三方原而来。对武田信玄这样的名将来说,一定会小心谨慎地用兵,预先安排人马防备我们半渡而击。所以,我们就不用费脑筋去盘算何时、何地伏击他们的渡河大军了。三方原才是我们和甲军的决战之地,我们就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到来好了。众将听令!”
听到主公决意要在三方原与甲军决战,冈崎松平氏的诸位家臣们都不禁一怔,随即“哄”地一声,再度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原来,三方原位于一座名叫“犀崖”的山丘之上,其纵长二十四里,宽十六里,是一块灌木丛生的荒芜之地,并不利于排兵布阵,久经战阵的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主公为何要选择在那里与甲军决战。
松平家康拿过佑笔(注:军中书记官,随行记录主君的言行,帮办文案诸事。)奉上的名册,却不忙着打开,而是先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帐下诸位家臣一圈。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平日那位宽厚随和的年轻家主,更象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脸上那严肃威猛的表情令在场的那些年龄足以做他父亲的家臣们竟然都不寒而栗起来,方才闹哄哄的大帐立刻变得死一般寂静,连众人的呼吸声似乎都停顿了,地上掉一枚绣花针都能清晰地听见。
松平家康首先点到的是酒井忠次:“忠次,令你为右翼。”
酒井忠次一向反对与尾张织田氏结盟,由此也反对此次迎战武田信玄的甲斐铁骑,原本他还打算据理力争一番,只要能将冈崎松平氏从全军覆灭、国破家亡的悲惨命运中拯救出来,哪怕被主公斥责、逐出家门甚至责令切腹也在所不惜。可是,他只是被任命为右翼,他既没有反对了理由,也无法表述自己的意见。因此,酒井忠次闷哼哼地应了一声:“是。”,心里打算等到主公排兵布阵结束之后,再来提出自己的意见。
松平家康又点名说道:“接下来是石川安艺。安艺,令你为左翼。”
在冈崎松平氏家中,石川安艺是为数不多的支持与尾张织田氏结盟修好的家臣之一。为此,在这一次武田信玄大军压境,织田信长却不能遵照约定全力增援的情况下,他遭到了冈崎松平氏家中许多人的指责,甚至被脾气暴躁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当面辱骂为“断送松平氏的千古罪人”,幸好当时有人在一旁劝说,两人才避免了拔刀相向、血溅当场。那些曾经多次与自己一道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同僚、朋友们的误会使石川安艺十分难受,并且他也深知冈崎松平氏和甲斐武田氏实力之间的天壤差距,即便是主公最终决定遵守与尾张织田氏所缔结的盟约、出兵抗击武田信玄的甲斐铁骑,等于是公开表明了支持他的立场,依然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心中好受。此刻听到主公分派自己防守左翼,石川安艺也只是闷声应道:“明白。”然后紧紧地绷着脸,好象生气似的咬紧嘴唇。
松平家康似乎没有注意到家臣中两派头面人物的异常表现,继续说道:“接下来是主力的安排。”
松平家康的布阵很怪,酒井忠次之左依次是天野甚右卫门和植村新六郎;安艺之右依次是平岩金八郎和阿部甚五郎;他位居正中央,左右护卫是两位侍从酒井忠尚和石川数正,旗手是神原孙十郎长政。等于将松平氏的军队依次排开,排成了一道墙壁一般。
听完主公排兵布阵,酒井忠次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主公是要在三方原上布下鹤翔阵或是长蛇阵吗?”
松平家康解释说道:“是鹤翔阵,在布阵之时两翼要前凸一些。”
“可是……”酒井忠次犹豫了一下,这才大着胆子说道:“可是,我们的兵力只有五千,甲军有两万,悬殊实在太大。这样布阵的话,一旦阵型被甲军撕开一个口子,后果就不堪设想……”
松平家康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三方原前后左右都是悬崖,没有任何退路,我军只能这样布阵。”
尽管松平家康说的十分平淡,可是,他的话却顿时在帐中诸将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主公的弦外之音,竟是说冈崎松平氏这一战没有任何退路,要么大获全胜,要么全军覆灭!
酒井忠次涨红了脸,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与他私交甚笃的植村新六郎从后面偷偷地拽了一把。他顿时明白过来:既然主公决心已定,自己再说什么也是徒劳无功;而且,明日就要决战,自己说的太多,甚至还会动摇家中其他人的斗志--面对如武田信玄那样高明的武将和甲斐铁骑那样强大的敌军,就算是松平氏所有的人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与敌人殊死拼杀,也难有一线胜机。如果斗志涣散,明日的决战肯定会呈现一边倒的态势,甚至演变成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也就是说,自己不但没有能够尽到家臣的责任,挽救冈崎松平氏于危难之中,反倒会彻底断送松平氏最后一线希望,成为家中百死莫恕的千古罪人……
想到这里,酒井忠次咬紧下唇,将已经冲到喉间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心中恨恨地对自己说:主公如此年轻,又从未上过战场,初次出阵就遇到武田信玄那样的名将,又被指责为勾结明国,难免会意气用事。看来,主公一定是怀着必死之心,这才布下了这个必死之阵,要与武田信玄决一死战。也罢,既然主公已经决定战死沙场,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只需动员所有的人一心一意杀敌,为松平氏尽忠而死也就是了……
其实,帐中的松平氏诸将之中,不只是酒井忠次这么想,其他人也都看出了这个阵型的不妥,只是没有象他那样悲观绝望而已--毕竟,主公虽然年轻且从未上过战场,他的师傅雪斋禅师却是一个久历战阵的名将,还是骏河今川氏的军师,辅佐昔日家主今川义元成功击败“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等多家豪强,率军上洛,成为“天下人”。这样的人,论兵法军略,应该不会比那位人称“战国第一武将”的武田信玄差到哪里去。此刻他就坐在主公身旁,却是拈须微笑、一言不发,足见也赞同主公布下这样的阵型。或许,主公之所以执意要在三方原布下鹤翔阵,正是出于雪斋禅师的指点。明国有句古话说得好“置于死地而后生”,主公和雪斋禅师两人都曾去过明国,说不定真有众人想不到的扭转乾坤的奇谋妙计。身为家臣,大家何必花费心思去胡思乱想,只需执行主公命令,至于生死,就交给主公好了……
见到众人都沉默不语,松平家康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大家没有什么异议,那么明天就按照刚才的部署出阵,都回去做准备吧!希望大家能把我的决心和意志传达到手下每一位武士和足轻。”
众人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应道:“是。”
正当大家就要走出军帐之时,松平家康突然又说道:“大家请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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