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师兄弟见西门庆突然刀劈武松,尽皆惊得呆了。却见武松不躲不避,一刀斩个正着,只听“噼啪当啷”连声脆响,却是西门庆一刀挥下,将武松行枷镣铐,尽都劈开,连盖着朝廷神圣大印的封条,也斩成了四截。
这一刀之势,急如星火,气吞斗牛,正是从奇险中见功力。其间力道只要一个拿捏不稳,刀锋略偏,以宝刀之利,武松哪里还能留得命在?西门庆一刀断枷断镣,固然是神乎其技,武松则坦然而受,其胆气之豪雄,信任之情笃,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蒋氏师兄弟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心底看出了深深的惧意。扪心自问,西门庆这一刀之威,换了他们甚至他们的师傅蒋门神,都是万万不能,更不要说,现在武松那只大虫身上的束缚,已经尽数打开了。
二人心意相通,一声大叫之下,转身便跑。再在这里呆下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武松冷笑一声:“哪里走?”从西门庆手中取过杨家宝刀,挥手一刀,将中飞刀而死那个公人的人头剁下。然后手挽人头力掷而出,正砸中一人后背。那人长声惨叫,象大虾米一样倦曲了身子,在地下扭曲乱滚。
长长地呼了一口胸中恶气,武松冷笑道:“今日先替陈小飞兄弟报一掷之仇!”
西门庆手提乌孙宝刀,也向另一人直追了上去,轻功展开,越追越近。那人眼看逃生无路,赤红了眼睛转过身,抓着朴刀喝道:“西门庆!赶人休要赶上!”
哈哈大笑声中,西门庆冷然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下焉有是理!?”声到人到,搂头一刀劈下!
那人被西门庆气势所慑,甚么拼命的锐气都没了,眼见刀来,横朴刀向上一封。西门庆眼眉一竖,丹田叫力,“嘿”的一声断喝,刀光如闪电般掠过。
只听“嚓”的一声响,乌孙宝刀一刀挥过后,那人刀断手断,接着从左肩到右腰,一道血线骤然爆开,整个人斜肩带背,已经被劈成了两块儿,下水淋漓,流得满地都是。
西门庆早已飘身让过了那一波飙出的血浪,提起刀来看时,却见依然是青光照面,并无一丝血痕沾染,禁不住喝一声彩:“好快刀!”
再往地下一看,却见那人一刀两断之下,兀自没死,犹在扭曲挣扎,是个极惨痛的光景。西门庆手腕一翻,刀光陡长,一刀将之人头切下。那颗头“骨碌碌”直滚出七八步开外,半张着的嘴里吁出一口长气后,脸容渐转平静,眼睛里的两道翳膜终于象垂帘一样慢慢地阖了下来。
西门庆提刀转身,却见蒋门神的另一个徒弟,被武松一人头砸在后背上,受了极深的内伤,此刻甚么也顾不得了,正趴在路边大口的吐血。武松冷笑着上前,一脚跺在他的后背上,“哇”的一声,那人黑血狂喷,却把胸腹后背上的梗阻的淤血都吐出来了。
吃了这一脚,虽然血吐满地,精神大萎靡,但终于可以说话了。这厮果然得了蒋门神的真传,转过一口气后,开声第一句就是:“两位祖爷爷饶命!”
武松一把脑揪住他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喝问道:“我问!你答!你若想找死,就虚说鬼道好了!”
那厮被武松一揪,象瘟鸡一样,全身的关节都软垂了下来。也顾不得嘴巴里的黑血往胸脯上滴,鼻子里的鲜血又往嘴巴里流,只是没口子的应道:“孙子一定实说!孙儿一定实说!”
西门庆过来问道:“我听出来了,你就是刚才说,杀人都要让别人做糊涂鬼的那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听了西门庆带着秋后算账语气的话,只唬得魂飞天外,他被武松抓着脖肩上三阳交会的大椎穴,手足酸软,心急之下恨不得长出个尾巴来摇,一迭连声地道:“两位祖爷爷莫要生气呀!小孙儿只是受人差遣,不敢不来,冒犯了两位祖爷爷的虎威,两位祖爷爷都是英雄好汉,就高高手,莫要和小孙儿一般见识,把小孙儿当个屁放了吧!”
武松皱着眉头,揪着这厮的手用力一抖:“我三弟刚才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抖,几乎没把这厮抖散架喽!这家伙翻着白眼儿,好不容易转过一口长气,挣扎着哀告道:“祖爷爷息怒!祖爷爷息怒!小孙儿叫蒋德,是蒋门神那个狗贼的四徒弟,另一个是我三师兄蒋道。蒋门神那狗贼说,我们兄弟快活林那日没在二位祖爷爷眼前露过面儿,因此今日才硬派我们来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两位祖爷爷,小孙儿是被蒋门神那狗贼硬逼来的啊!”
西门庆冷笑道:“原来你叫蒋德!嘿嘿,却不知你这腌臜厮,又有什么德好讲?”那蒋德垂下了头,一声儿不敢吭,只是哀求祖爷爷饶命。
武松问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
蒋德道:“小孙我临来时,蒋门神那狗贼伙同张团练那狗贼,只在张都监那狗贼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孙儿回报!”
武松和西门庆对望一眼,二人心中都有杀机闪现,武松便喝道:“原来恁的,却饶你不得!”杨家宝刀青光闪烁,一刀将蒋德的人头割下。只见刀身光洁如镜,竟无一点血迹沾染,而刀刃刃口由上至下,却有一抹血痕,慢慢聚成一粒血珠,顺着锋刃轻轻滑落。武松手腕一转,那血滴就被挑在刀尖上,如枝头秋花,扑簌颤动,那将落未落之时的风情,最是娇艳动人。武松和西门庆都是喝一声采:“好钢水!”
西门庆眼见武松眼望孟州城,显然胸中还有忿气未灭,便推他道:“二哥,我们先把道路清理干净了,免得吓阻了后来的行人。”
武松见西门庆面对修罗血杀场,却是面容平静,神色如常,心里暗暗称奇,只暗叹道:“我这三弟,若不是天星转世,我第一个就不信!其所做所为,真非寻常人也!”
待见西门庆从芦苇荡中推出一只小船来,船上有锹有耙有口袋,还有一堆用来沉尸灭迹的大石头,武松心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把路上的人头残尸、淋漓脏器都收拾进口袋里,拖回船上,绑上了石头,然后西门庆双桨摇开,小船儿推开波浪,直驶进苍茫的暮色里去了。
到了水深处,西门庆把四个大口袋一个个都捽进了水里去,这时他的脸上才现出一丝落寞的神色来,叹息道:“可惜!可惜!”
武松一起在观察着他的脸色,这时忍不住问道:“三弟,这些害人贼,死不足惜,你却替他们可惜什么?”
西门庆摇头笑道:“二哥,我不是替‘他们’可惜,是替‘它们’可惜——可惜了那几个大口袋,装了那些腌臜肉块儿,却是太委屈它们了!”
武松看着西门庆那言笑晏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弟,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吧?”
西门庆点头:“正是!小弟向来规矩,这种湿活儿,今天还是头一回干!”
武松奇道:“可是……我怎么觉得,三弟你宰割起那些贼子来,却显得游刃有余?甚至……意犹未尽?”
西门庆看着四面烟波浩淼,船下流水终于将最后的暮色冲刷殆尽,黑夜笼罩了飞云浦,岑寂象睡莲的花瓣一样从八方阖了上来,将这艘小船拢在一片寂静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了回忆的笑容。
“二哥,我来跟你说说我的前世吧!”西门庆的话语轻轻回荡在水面上,无声不寂。
武松精神一振,清河县都说西门庆魂入地府时,在森罗宝殿前看过三生石,但他看到了什么,却从来不讲,没想到今天自己有幸,却能听到三弟举世无双的故事。
“二哥,小弟前世,叫做秦梦溪,也是父母双亡,是邻居郎老伯收养了我。老伯有两个儿子,大的夭折了,小的叫郎二武,同我一起长大,和亲兄弟也没什么分别。”说着,西门庆抬起了头,夜色里武松只见他的眼睛里闪闪泛光,想到自己和大哥武植从小相依为命,武松心中眼中也是一酸。
“后来,郎老伯也殁了。我学文不成,做了个……说书的秀才,我哥哥在街上做小买卖为生。有一天,有个狗官的小妾开着辆宝马……不不不!是骑着匹宝马,把街上一个老人撞了,那妇人不但不给人家赔礼治伤,反而倚势欺人,把官司一直打到了……提刑衙门里去!”
武松伸手在船帮上重重一拍,暗恨了半天,才问道:“三弟,后来怎样?”
西门庆声音平静,却暗藏着汹涌的地火:“还能怎样?官官相护罢了!那妇人指着被撞得头破血流的老人,叫嚣道——都说我撞了他,你们谁看见了?谁看见了?谁敢站出来作证?谁敢?——当时万众无声,只有那恶妇的狂吠声在衙门里回荡!”
武松眼眉一立,正忍不住要痛骂时,却听西门庆道:“这万马齐喑的时候,却有一个声音响起——我看见了!我来作证!”这正是:
正义自古通地狱,光明从来向深渊。却不知这作证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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