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见了这张影神图,目光一凝——画这张画儿的人果然是好手笔,画中的青年豪客,和一年前的自己确实有七八分相似,恨不得当初义妹铃涵一见,便把自己认了出来。
不必说,李师师和蔡家孙小姐把这张画儿挂在自己的眼前,摆明了就是无声的宣言——我们认出你啦!
但西门庆却轻轻地挑起了嘴角,心中道:“你们只怕认错人啦!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西门庆了!”
确实,现在的西门庆,经过手挽人头的鲜血演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锋利了好些,象平时他扮成个随缘度日的测字先生时还觉不出什么,此刻当他心生戒备的时候,整个人就象画中那柄刀一样,潜藏着的杀机凌锐。
而且现在的西门庆上梁山后,身先士卒的协助讲武堂练兵,一张脸风吹日晒,再不复当年玉面红唇的公子容颜。所以,墙上的这张画说像他,确实像他;但说不像他,还真的能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会令蔡小姐拿捏不定,没把西门庆带回蔡府里去。不过蔡小姐人是极聪明的,自己作不了主,便把人带到李师师这里,她相信以李师师那双阅人无数的桃花媚眼,面前这个人肚子里即使真藏着多少牛黄狗宝,也得被李师师如数家珍地掏出来。
若是加上一个赵元奴,就更有把握了。只可惜,赵元奴此时已经被纳入宫中,封为了才人,却是赶不上这场好戏了。若眼前之人真是那位三奇公子,也不知赵才人日后知道自己错过了会面的机会后,会不会怅然若失呢?
但此时的李师师和蔡小姐,却顾不上多考虑赵元奴日后如何,眼下“大敌”当前,她们还是思索该怎么样对“敌”才是第一正理。
即使是透过身前的霞影纱屏风,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西门庆悠然站在中堂前面,欣赏着壁上的影神图,微笑的脸上古井无波,实难捉摸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严格比较起来,眼前人和画中人还是有区别的。画中人就象一具泥土塑成的粗糙胚胎,而眼前人却象胚胎经火锻炼后,脱胎换骨的精致瓷器。虽然他手执布招儿,象个平常的测字先生那样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但那股无意中的雍荣气度,落在李师师、蔡小姐这类见识高人一等女子的眼中,终究难以自掩。
“十有六七,眼前人就是那位三奇分子!”蔡小姐将李师师一拉,用无声胜有声的眼神使了个肯定的信号。去年在蔡府中,她听到这位三奇公子来了,心中怀春倾慕之下,便远远地偷瞧着他,最后更把他拔刀那一刻的英姿记了下来,直绘成了心中最宝贵的图卷。今天一见他的背影,便似曾相识,虽然不敢确认,但如此相似的英雄气慨,天下也未必有第二个人了吧?
李师师和蔡小姐对望一眼,彼此点了点头,李师师便扬声道:“公子请坐!”
西门庆早知道右边的主位屏风后,正有两个红妆娇女在那里审视着自己,但前生今世,他的世面早见大了,因此安之若素。听到李师师招呼,便信步来到左方客位,将手中布招儿椅侧一搁,拱手道:“多谢花魁娘子赐座。”
说完了,大大方方往座位上一坐,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右方主位。可惜隔了一架银红的屏风,只能看到屏风后影影绰绰地并肩坐着两个窈窕的人影,至于有多窈窕,就只能驰神想像,却不便一窥真容了。
却听蔡家小姐轻笑道:“公子你怎知我家姐姐是花魁娘子?”
西门庆淡然一笑:“在下居城中已有日尔!岂是那等无耳无目之人?”
李师师叹息一声:“艳名流俗,亵于尊耳。却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此问一出,李师师和蔡小姐都睁大了流盼的美目,紧紧地盯着西门庆。她们身前的这架霞影纱屏风是件宝物,西门庆那边看不到她们,她们这边看西门庆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西门庆悠然道:“在下姓柳,名贺,字庆之,江湖人送绰号三王柳。今日得蔡相府上孙小姐之提携,得以面见花魁娘子,幸何如之!”
李师师和蔡小姐相视而笑。她们已经认定眼前之人就是三奇公子西门庆,虽然听到他大报假名,但也并不点破,毕竟西门庆现在的身份,还是朝廷出着三千贯赏钱缉捕着的西夏间谍,超级要犯。
向蔡小姐使了个眼色,蔡小姐伸指在掌心中轻轻一拍,身后侍立的红树便赶紧把一叠薛涛笺和一管湘竹银毫送了上来。李师师笑道:“先生铁口直断,测得精准好字,近日来名震京师。我和蔡家小妹都是闻名久矣,今日得幸,正要请教高贤呢!”
西门庆听她说甚么“铁口直断”,分明就是信口胡吹,自己在这开封城里行事低调,专业吃饭造谣,业余测字算卦,哪里来的甚么“名震京师”?自己在来历方面满口胡柴,这李师师也学着自己随意扯谎,大家还真是心照不宣啊!
当下摇手道:“花魁娘子高抬了,在下愧不敢当!”
李师师笑道:“公子何必过谦?”见蔡小姐已经磨得墨浓,便伸笔蘸得墨饱,正容道:“小女子和蔡家小妹,心中有事不解,正要请教高明。公子可愿一展胸中所学,为我二人测个分明?”
西门庆抱拳道:“敢不从命?”心中却想道:“这两个女子,却又在捣鼓些甚么?”
李师师向蔡小姐一点头,便先提笔在笺上写了一字;蔡小姐嫣然一笑,伸手接过笔来,又在后面补了一字。红树上前,将这张纸接了过来,送到西门庆面前。
西门庆定睛一看,却见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字。一个是瘦金体,想必赵佶那荒唐天子平日间除了和李师师效鱼水之欢外,也没少谈论书法,李师师要讨官家欢心,这瘦金体自然学得颇见功力;另一个字自成一派,虽然不同于瘦金体,但却同样清巧好看,当然是源于蔡京,出自蔡小姐的手笔了。
李师师写的是一个“西”字,蔡小姐补的是一个“门”字,“西门”一出,自己的身份似乎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西门庆却是脸皮都不牵动一下,略一思忖,悠然问道:“却不知二位要问的是甚么?”
屏风后李师师轻笑一声,然后叹息道:“便相问,今生今世的缘分吧!”
西门庆长长吸一口气,向红树一展手:“红树姑娘,借笔一用!”
红树向蔡小姐掠一眼,蔡小姐一点头,红树便把那管湘竹银毫给西门庆送了过去,心中却道:“小姐今日好大方!她用过的笔,宁可劈碎烧了,也不肯胡乱让别人用,但今日对着这位三奇公子,却又不同……”
西门庆接笔在手,笔锋微微两颤,已经在纸上加了两画,然后将笔和那张字纸都递回红树手里,道:“若问缘分,尽在其中。”
红树刚刚接在手里,李师师和蔡小姐便异口同声道:“快快拿来我看!”红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转入屏风后去了。
李师师和蔡小姐一人一手将那张薛涛笺拉直了,耳鬓厮磨看时,却见纸上“西门”二字,被西门庆各添一画,已经变成了“酉闩”二字。
蔡小姐和李师师对望一眼,李师师便问道:“公子,这二字却是何意?”
西门庆沉声道:“酉者,日落西山也;闩者,闭门之用也。日已落,夜已沉,风吹檀板深闭门。门掩好,人归早,多情空被无情恼。”
一言既出,屏风后二女都是半晌无声。
过得良久,才有“仙嗡”、“仙嗡”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李师师随手拨动着身边的琴弦,弦颤如心乱。
是啊!西门庆说得不错,她们两个,一个宠幸于当今天子,一个娇养于相府深闱,跟西门庆,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关系。今日偶然得见,已是天大的缘法,何论其它?
但女孩儿家总是痴心,虽然知道最终无望,但既然知道了他,却叫她们怎能不思?怎能不想?
不约而同的,李师师和蔡小姐心中都恨起西门庆来——恨他忒也不解风情!便是最终无缘会好,但何妨甜言蜜语一番?便是给女孩儿家心上留个缥缈的盼头,也是好的啊!
但随即又想道:“他是光明磊落的当世英雄,这等风月场中抚慰女孩子的空言空语,他知道了也不会学,不会说,若他学了说了,他也不是我们心目中的那个三奇公子了!”
李师师和蔡小姐同病相怜之下,再次对望一眼,李师师还好些,蔡小姐眼圈儿却已经红了。
叹口气,李师师轻轻道:“多谢公子解我姐妹二人心头忧疑,小女子便献上一曲,为公子壮行色。”这正是:
两字分开心中事,一曲惊破情底天。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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