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里被西门庆派人送到了董平败军前。还离着八百丈远,程万里就赶着叫:“弟兄们,不要放箭,是我!”
“你是何人?”如果程万里还象平时那样呼喝“小的们”,东平府的士兵肯定早认出他来了,可是他今天自居了半天奴才后已经有了惯性,“小的们”也被他升级成了“弟兄们”,猝然享受了特供待遇的“小的们”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根本没认出眼前胁肩谄笑的就是曾经的知府大人。
程万里终于走近了:“弟兄们,我是你们的知府程万里呀!”
全体士兵打了个寒噤,从前的知府大人可以是贪官腐吏的、美女粉头的、土豪劣绅的……唯独不是他们这些苦哈哈士兵的。不过仔细看了看,长得倒是一模一样。
“你是知府大人?”董平闻讯已经接了出来,把匹马而来的程万里上下打量三十眼,怎么这人今天这么别扭呢?
程万里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董都监,本官今天……啊不!是下官今天来,与都监大人有要事相商!”
董平往四面围得铁壁般的梁山阵营望了一眼,心底下明白了三分。对这位程大人的脊梁骨,他从来没有指望他象玩女人时那样坚挺。
“大人请进营里说话。”董平把程万里让进了连简陋都称不上的临时军帐,摒退左右后,便指着个从前没拆现在废物利用的灶台道:“大人将就且坐。”
程万里勉强坐下,他的尊臀从来没坐过如此奇葩的椅子,一时百感交集,这就是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啊!如果不能说降董平,连田舍郎都当不成,一家人只能当阎罗殿里的无头之鬼了。
想到这里,程万里顿时感人生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董平也很想陪哭一场,他自打碰上西门庆以来,一路狼奔豕突,一身本事十成里施展不出五成,他也很憋屈啊!不过忍了忍,还得安慰程万里:“大人何必如此?”
程万里抽咽道:“今日前来,有要事恳请都监大人,还望大人成全。”
董平道:“大人有话尽管吩咐。”
程万里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有一女,年已标梅,愿结缡都监大人,以奉箕帚。”
“啊?!”董平一时间愣在那里,却是又惊又喜。
程万里的女儿是美女中的全才,董平觊觎之下,请去做媒的人快把程家的门坎子都踏平了,可惜程万里总是推三阻四,没想到今天便宜老丈人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董平略过欢喜的惯性状态,也开门见山:“程大人,东平府失陷,一府百姓,尽落梁山之手,这结亲之事,却又如何说起?”
程万里抽抽噎噎地道:“不瞒都监说,下官全家都被梁山抓了个现成,本来难逃一死,但那西门庆对都监你却有怜才之意,因此放我来此做说客。若都监大人你归降还则罢了,如若不降,我全家老小就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说到这里,程万里一势龙翻,已经跪倒在地:“都监大人啊!你若不降,送了我一家三四十口性命不打紧,只可怜我的女儿对你一往情深……”
董平急忙搀扶:“大人快快请起!”
程万里宛如龟腾一样抱住了大地:“都监大人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董平叹了口气,跪倒相搀:“岳丈大人请起!”
程万里闻言大喜:“贤婿,你答应了?!”
董平抖手道:“罢罢罢!岳丈大人且回去说与那三奇公子西门庆,若要董平归心,除非其人亲自来请,否则我宁死不降!”
一听此言,程万里差点吐血,鼻涕眼泪的又恳求了董平半天,董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好绝望回来,一路却是捶胸顿足:“那西门庆何等身份,怎肯去亲迎一个败军之将?”
回到东平府,程万里说完了董平的条件,跪在地下簌簌发抖,唯恐西门庆怪他办事不力后翻书一样把脸皮一翻,将他和他全家都推出去砍了。
焦挺直跳起来,叫道:“三哥,董平那厮无礼!他小小一个败军之将,又无十分的本事,却敢这般猖狂,真不知天高地厚!依我看,此人必然包藏祸心,哥哥万万去不得!”
西门庆含笑看了焦挺一眼,心说董平若无十分本事,那梁山上人人都是酒囊饭袋了,只不过是董平倒霉,被自己克制得缚手缚脚,所以才没显出河北双枪将,风流万户侯的英姿来,怎能由此就小觑了熊虎之士?
这时王定六站了起来,拱手道:“西门庆哥哥,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西门庆点头道:“但说无妨。”
王定六道:“哥哥容禀。小弟随在董平身边久矣,深知其人心高气傲,不屑以机谋算人,他要哥哥亲迎,也不过只是图个面上好看而已,绝无他意,哥哥若能委屈自己一时,董平感恩,必为哥哥卖命!”
时迁插口道:“咱们梁山除了晁天王,就数四泉哥哥。万一此去有失,梁山从此就衰了!若天王哥哥在此,必不放四泉哥哥去!”
王定六叹道:“小弟听先生念过甚么‘百尺竿头,就差一步’,说的就跟今天这事儿一样。若哥哥亲迎董平,从此之后梁山如虎添翼!小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董平!”
焦挺时迁都是心中冷笑,就想反驳王定六说,你的人头果然贵重无比,竟然比得上威震江湖的三奇公子性命!但这时西门庆已经长身而起,喝道:“都住了!”
言出法随,焦挺、时迁、王定六都凛然无辞。
西门庆缓缓道:“以前董平一见王定六兄弟,便爱其人才,愿收为羽翼。此时王定六兄弟则以性命相保,可知董平识人;今日他身陷重围,若单骑突围而走,栾廷玉大哥也未必阻挡得住,可他为了手下胞泽,还是留在了东平湖畔,同生共死,可知董平为人有义!如此识人有义之辈,岂肯害我?废话休提,我这便单骑亲迎董平,那时咱们梁山又添一员虎将!”
焦挺时迁听了大惊失色,抢上跪倒在西门庆脚下,一抱西门庆之足,一牵西门庆之衣,大叫道:“哥哥不可!若哥哥此去被董平赚了,甚多甚少?”
西门庆挣了一挣,见二人老虎钳子般挟得死紧,冷哼一声:“两军阵前,军法如山!”
焦挺时迁听了一呆,齐齐放手。焦挺红了眼睛,跳起来道:“兄弟随哥哥去!”
西门庆见时迁也想自告奋勇,摇手笑道:“此去又不是龙潭虎穴,要人陪着做甚么?两位贤弟替我守稳了东平府,就是第一要务!”说着袍袖一拂,扬长自去了。
看着西门庆的背影,焦挺无计可施,突然劈胸揪住了王定六,抡圆拳头要打,时迁急忙抱住。
王定六光着眼道:“为何想打我?”
焦挺暴跳如雷:“若不是你这厮撺掇,我三哥岂会单身入险地?!”
王定六长叹道:“早听说西门庆哥哥义薄云天,今日亲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我这里却有个计较,可免西门庆哥哥以身犯险,你们却听不听?”
焦挺听王定六如此说,转怒为喜,唱个肥喏道:“王兄弟休怪小弟粗鲁,你有甚么主意?快说快说!”
王定六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
时迁听了拍手叫好,焦挺便将王定六一推:“既然如此,还不速速办来?”
王定六笑道:“那小弟就去了!”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焦挺时迁跟着一拥而出,留下程万里依然跪在那里丈二的知府摸不着头脑。
王定六抄弓弦小路,飞马抢在西门庆头里到了东平湖畔,先见了这里主事的头领铁棒栾廷玉,将西门庆欲单骑迎董平之事一说,栾廷玉赞道:“三奇公子真好男子!”
对比焦挺,王定六不由得暗中苦笑:“果然是艺高人胆大,有本事的人就是比没本事的人底气要足些!”
当下恭恭敬敬地道:“小人请枝穿营而过的令箭,前往董平营中替西门庆哥哥报信!”
栾廷玉看着王定六略一沉吟,突然展颜一笑,便递了枝令箭过来:“有劳王兄弟了!”
王定六心道:“好厉害的人物!我的心计,须瞒不过此人去!”当下抱拳出帐,飞马穿过连营,直往董平营中来。
离得还远,便听有人喝阻道:“来者何人?再敢向前,休怪弓箭无情!”
王定六急忙扬声道:“霍闪婆王定六在此!兄弟们快领我去见都监大人!”东平府士兵知道王校尉是董平面前得用的军官,也不用通报就把他带进去了。
董平见了王定六,又惊又喜:“小六,你怎的来了?”
王定六拜倒道:“将军,不但小的来了,三奇公子西门庆也是随后就到!”
董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瞪大了眼道:“那西门庆竟然真的亲来迎我?”
王定六便把西门庆对董平识人有义的评价说了一遍,董平“哎呀”一声跳将起来:“三奇公子知我!有如此知音,此生何憾?”
看到董平满面兴奋,在帐中转来转去,王定六又道:“三奇公子力排众议,定要单骑前来相迎将军,因此小六飞马前来,给将军吊孝。”
“嗯?!”董平听了气往上撞,“小六,你几个意思?”
王定六叹口气道:“将军啊!三奇公子是梁山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舍下恁大的身段,不避斧钺,前来迎你,若你坦然而受,梁山上下,谁会服你?谁会好眼色看你?虽说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天地,何惧于飞短流长,但如今你已是将娶亲的人了,若周围都是冷箭,后面的日子怎生过得?”
董平性子虽躁,但并非蠢人,听到这里,早已是恍然大悟,拍着王定六的肩道:“小六,今天若没有你前来,我必然铸成大错!三奇公子以国士待我,我岂能不以国士报之?男儿汉但得知心,要那矜持何用?来人呐!准备荆条,我要拜倒在西门庆哥哥马前——负荆请罪!”这正是:
皆因公子独知我,方得虎将再归心。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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