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蔡氏驾临大名府,地方的风俗都因之一变。
且不说贪官张胆、贿赂公行这等大题目,单是美丑妍媸此类平常见识就已经混淆成了一团。蔡氏性妒,家中婢女皆拣貌丑者,往日大名府买卖仆婢只说僮俊婢美,但现在还敢抱着这老皇历不放的卖家统统踢了摊子,只能含泪关门。
燕青也听说过,梁中书府上婢女可谓河北一绝。蔡氏作恶多端,有绿林好汉想着绑她的票,结果误把府中一个丫环给绑去了。那匪首本来想留着拷问梁府里外虚实,没想到黑布头套一摘后,全体匪徒如遭瘟病般,一个个上吐下泻,绺子就此不战自溃。
还有一个婢女被绑,亲眼见识了这些好汉的侠义心肠后,芳心大动,立志要当押寨夫人。匪首被这飞来艳祸一击,差点疯了,赶紧飞马送瘟神。谁知到了梁府门口,那丫环抱着马脖子说什么也不下来,匪首一咬牙把脚一跺,尘土不沾转身就走,连马都不要了。
这两起惨剧发生后,河北道上好汉口耳相传,大名府蔡氏夫人麾下婢女,千万招惹不得,否则必有祸患。蔡氏仗着这符儿护身,行事更是肆无忌惮。
燕青从小跟着卢俊义,走南闯北,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但一看到面前走进厅来的这个人,还是鸡皮疙瘩一路由外到里充塞了五脏六腑。但见她——
身高六尺,腰阔四围。一双金莲,横量确实三寸;两只玉手,粗称也有五斤。八卦裙本该飞金凤,偏是她穿衣讨厌;七宝钗理当流艳光,却害人唾面生嫌。行走间学洛神凌波,游蛇九矫;言语时效西子蹙眉,恶俗十分。她正是民贼膝下有双女,悍妇靴边第一奴。
这小婢扭扭捏捏,行动间放出无数妖风鬼气,袅袅娜娜进得厅来,先向燕青嫣然一笑。饶是燕青内功精湛,修为了得,还是差点儿一口老血直喷出来,急忙低头瞑目,抱元守一,活泼泼一颗玲珑心以孤光自照。
见燕青低了头,那小婢腕子一翻,抖开一柄西川折迭描金扇儿掩了面,吃吃笑道:“都说小乙哥哥是大名府第一浪子,怎地不肯正眼儿看看奴家?”
燕青心道:“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从此之后,我燕青再不敢于人前自称英雄好汉了!”
虽然面前这小婢丑得让人恨不能将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但燕青却知道,但凡敢在此时跑来迎客的丫环,绝不是自己能得罪得起的。因此燕青深吸一口清气,定住三魂七魄,和声问道:“不知姐姐是谁?如何称呼?”
此言一出,燕青心底泪流满面,暗向全天下的姐姐道歉不迭。那小婢却被“姐姐”二字捧得眉花眼笑,用极媚的喉咙儿在扇后撒娇道:“啊哟!能得小乙哥哥称一声姐姐,奴家死了也得好去处!奴家不才,随在夫人驾前经办些许小事,小乙哥哥叫我如花就行了!”
燕青心中滴血,暗中发誓道:“今天之后,有哪个敢再叫我‘小乙哥哥’,我和他须眉交结,性命相扑!”
虽如此想,却偏偏不敢失了礼数,还得躬身道:“原来是如花姐姐。却不知姐姐此来,何以教燕青?”
如花便叹了口气道:“奴家是因卢员外事,这才奉了夫人之命,来和小乙哥哥商量的。”
燕青心中一动,问道:“却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请如花姐姐叮嘱了,待小人见了我家主人,好当面禀告。”
如花又叹了口气,说道:“小乙哥哥,你可知你家主人如今何在?”
燕青不动声色地恭声道:“自然是在留守大人幕府中参赞军机。”
如花冷笑道:“甚么参赞军机?小乙哥哥真是实诚人,别人说甚么你就信甚么了!”
燕青长揖道:“还请如花姐姐指点迷津。”
如花便道:“小乙哥哥却不知,是这么这么这么回事!”说着,将李固如何勾搭贾氏成奸,如何跑来留守府中出首,如何诬陷卢俊义欲行刺蔡氏,蔡氏如何先发制人将卢俊义拿下,又在三推六问间,如何查访出李固贾氏的奸谋——一五一十,将李固贾氏卖得干干净净。
燕青听得怒气填膺,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再次长揖下拜道:“原来其中还有如此曲折。可怜我家主人衔冤负屈于缧绁之中,只请夫人垂怜。”
如花便蹙起了眉头道:“我家夫人,是个最明断的,既然知道了你家主人的冤屈,岂肯葫芦提的葬送了好人性命?但此中却有一事,实是令人无奈……”
燕青闻言心中冷笑,但语调中却更加恭敬,再次恳求道:“夫人慈悲,只要还了我家主人清白,卢家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如花微笑道:“我家夫人才不是贪财之人呢!她早有心放了卢员外,岂在金银财宝上说话?只是……”
燕青奋起无上的毅力,瞄了如花一眼,求告道:“只是甚么?请如花姐姐大发慈悲,明示小弟!”
如花被燕青横波秋水般的双瞳一剪而过,早已如痴如醉,哪里还顾得上再卖关子拿大?顿时便将后话和盘托出:“……只是我家夫人性子过暴,当日捉拿住卢员外,很是拷打了一番,没的结下了冤仇。如今虽然知道是受了奸人蒙蔽,但一时间却是骑虎难下——放了卢员外倒不打紧,可卢员外若是怀恨在心,真的行刺起来时,他是河北第一条好汉,有名的玉麒麟,却叫我们府中上下如何防备得住?夫人正是因此为难!”
燕青听了,连连作揖道:“如花姐姐容禀——小人主人,是最守法度的,如何肯丧了心,做那等行刺之事?夫人明断,洗刷出小人主人清白,又放了小人主人自由,卢家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里肯恩将仇报?”
如花作态道:“这些话虽然有理,但你跟我说了却不中用,我们家夫人虽然慈悲,但有时忒也小心了些!”
燕青听了,把一个锦缎包袱高高地托了起来,求道:“请如花姐姐通融,给我个拜见夫人的机会,当面下说词求恳!”
如花见燕青一脸忧心忡忡的愁色,如青山云遮,寒江雾掩,心早软得几乎没了跳跃的力气,思忖道:“这般美少年,却被这愁色玷污了,岂不亵渎了他?我当助他一臂之力,让他重开笑颜才是!”
迷迷糊糊间,却听燕青喜道:“多谢如花姐姐!”如花一凛,这才发现不知甚么时候,自己的双手已经熟能生巧,鬼使神差地将燕青手中的那个包袱接了。
如花大是懊悔,若自己不接这个包袱,先顺水推舟帮燕青办妥了引见之事,燕青岂不永世感念自己的恩情?现在这个包袱一接,却害自己想要挟恩市惠亦不可得!
越想越悔之下,如花一张脸黑得就象霜打了的茄子,有气无力地道:“小乙哥哥且在这里安坐,奴家这就往宅里去,便是豁出了性命,也要让你得见夫人一面!”
燕青听了称谢道:“偏劳如花姐姐!”
如花被燕青音声一冲,恨不能住在这厅子里不走了,但想起蔡氏的布置,还是不敢违拗,只得抱了包袱,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燕青坐在厅中,面色若常,却是心如油煎,只是暗想道:“主人恁的命苦!蔡氏那贼妇,见钱如蝇子见血,诈了主人五十万贯还不算,竟然又布下了这等杀人夺产的险局!天下虽大,却到哪里去讲这个道理?!唉!说不得,为着主人性命,也只好逆来顺受,要多少买命钱,都给她吧!”
又想到家中的李固贾氏,燕青一腔怒火争些儿将天灵盖给掀了,咬着牙盘算道:“贾氏虽不堪,到底她是主母我是仆,冒犯不得——但李固那个欺心丧品的奴才,我岂能轻放过他?今日回府,先照顾他四肢头面,等主人出了囹圄,再将那一对儿奸夫贼妇都家法处置了!”
正谋算到激烈处,却听脚步声细碎,如花已经急急而来,人未进厅笑声先闻:“小乙哥哥,妹妹这里给你道喜了!”
燕青心底又替全天下的妹妹默哀了一把,这才明知故问地废话道:“却不知喜从何来?”
如花丑表功道:“我进去时,夫人正在洗澡,换了别个,谁敢在这当口烦扰夫人?还亏我平日里尽心,略比常人多了三分薄面,这才侍候着夫人,见缝插针,将天大的人情面子给你保了下来——你且随我来!现在机会正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燕青听了,不管是真是假,先妆出个感激不尽的样子,连声道谢间,催促着如花急急去了。
二人前后迤逦,早到了一座精致绣楼前。燕青见一路而来,竟不遇一奴一婢,夫人身边,安能僻静如此?心中不觉动了疑,暗暗捏住了身边内袋中的小弩,却又颓然丢开手:“无论如何,我却不能替主人招祸!”
这时,先进绣楼去通报的如花又折了回来,笑容满面地低声叮嘱道:“却是运气!夫人此时心情正好,小乙哥哥进去后,只消万事顺着夫人之心,包你心想事成!”
说完了,对燕青一挤眼,又高声唱道:“夫人有命,燕青进见!”
燕青深吸口气,整整衣襟,迈步进楼。这正是:
不得权妇卖本色,岂识浪子数风流?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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