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木匣子一开,满眼光华闪闪夺人的二目,却是一颗颗滚圆的西洋大珠,放射着诱人的炫彩。
梁中书嫁入蔡家后,也被见了世面,这么多大小相似的珍珠纵然稀罕,对他来说也算不得甚么,但珍珠上还放着一个小香囊,一入眼便令梁中书如中雷击——那是从前两情相悦时,李瓶儿送给他的,后来李瓶儿脱离梁府,他亲手把一对大食国贾来的二两重鸦青宝石装进了香囊,和珍珠一齐赠给了李瓶儿,以寄离思别情。
呆了半晌,梁中书突然吩咐道:“取玉盘来!”
梁伟锁从旁边的槅架上取下碧玉盘呈上,铮琮有声中,梁中书慢慢把珍珠一捧捧都洒落在碧玉盘里。碧玉宝色厚重,更衬得一百粒珍珠光晕流转,如梦如幻。
慢慢打开香囊,梁中书把一对鸦青宝石取出,掌心中摩挲多时,这才轻轻放下——今日终于重见,却已经物是人非,却不知佳人何在,可得安否?
“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一言出口,梁中书才发现自己因一时心旌摇荡,嗓子竟然嘶哑了。
“回老爷,是这么这么这么回事儿……”梁伟锁把自家今天碰到赵捣鬼后的情况如实述说了一遍,最后危言耸听道,“瓶夫人际遇堪怜,她如今病体沉重,若心中郁结不得解时,只怕是凶多吉少……”
梁中书听了此言,心头如同被大锤重锤地锤了一记,一时间魂飞天外,茫然不知人间何物。等回过神来时,却觉得手指尖上触到了一个甚么东西。原来刚才失魂落魄中,一只手无意中伸进了盛着珍珠宝石的空匣子里——匣子底下,竟然还有它物!
仿佛要和心底的疼痛赛跑,梁中书近似粗暴地把花梨木匣子转了个底朝天,一时书房里落英缤纷,一片片虽干枯却殷红依旧的桃花瓣飘飘洒下,铺满了梁中书身前的桌面。
“这是……?”梁中书颤抖着手,从桃花瓣里捡拾出一个用薛涛笺叠成的方胜来。慢慢打开时,暗香流转,纸上有绢秀的墨迹,题出一首小诗——
画堂一别各西东,鱼无尺素雁影空。谁怜满腔相思血,染尽桃花瓣瓣红!
梁中书见了,再掌不住,蓦地里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边哭边叫:“瓶姐儿,瓶姐儿,你如今这般落难,都是我无能呵!……”
见到梁中书这般失态,梁伟锁面色更变,急忙劝道:“老爷收声!老爷收声!若叫夫人那边知道了,不是耍处!老爷怄气不说,瓶夫人那边,又添一桩祸事!”
理虽如此,但形势比人强。这些天来梁中书被梁山泊擒拿在先,又被蔡氏挫折在后,军民离心背德于外,官吏阳奉阴违于内,众苦交煎,已是心力交瘁,此时陡然被胸中积酿已久的相思别情一冲,一腔男儿泪哪里还能再忍得住?索性放开了胸怀,哭个尽兴。
梁伟锁无奈,只得在窗前望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梁中书哭得更兴高时,蔡氏的心腹大丫头如花一步三摇,娉娉婷婷地晃过来了。
如遭蛇蝎一般,梁伟锁急忙回头低声道:“老爷,不好了!如花来了!”
梁中书今日已经豁了出去,纵然有如花就有蔡氏,那又怎的?这日子他已经过够了,大不了变起脸来,把那些贱婢一剑一个都杀了,他自去公堂上抵了命,还爽利些!
“咯吱”一声,如花直接推开了门登堂入室,仗着有蔡氏撑腰,她竟然连下仆在主人面前敲门问禀的基本礼仪都免了。
一见梁中书在那里涕泪横流的,如花倒先愣了,一转眼间看到了书桌上亮瞎狗眼的珠光宝气,顿时贪婪之色大炽,失神半晌后,才问梁伟锁道:“总管大人,今日老爷闹得这是哪一出啊?”
如花是来给蔡氏做探子的。蔡氏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梁中书还在火头上,她就依然稳坐钓鱼台;如果梁中书气消了,她就追来继续大闹,要梁中书把她那批被囚的门下走狗都放出来——这就是兵法上有名的“避其朝气,击其惰归”。
因此如花就施展出无师自通的轻功提纵术,灯下无影百步凌波,神头鬼脸地向梁中书所在的书房踅摸过来。谁知离得老远,就听到梁中书在放声大哭,如花还奇怪难道是夫人将老爷欺负得哭了?但进门后眼见桌子上一盘子勾人魂魄的大珍珠,如花就知道真相没有那么简单。
梁中书空虚无备,被如花趁虚而入,虽然军情不利,但梁伟锁依旧镇定自如,因为他早已做好了以静待哗的准备。听如花动问,于是从容道:“说来也叫人神伤。如花姐姐你可知道,当年梁府中有个冯嬷嬷?此人同我一样,是老爷年幼时共过患难的,后来年纪高大了,老爷就放了恩赏,送她回乡享清福去了。谁知,今天她家里人来报,说老冯前几天过世了——你知道,老爷最是个念旧情的重义人,听到这信儿,如何能不悲伤?”
“哦!原来是酱紫呀!”听到只不过是死了个过气的老奴才,如花恍然大悟,疑心顿解。但下一刻,她的贼眼便盯上了碧玉盘里的珍珠,“这些是……?”
梁伟锁从容不迫地误导道:“哦,这些是当年老爷赏给老冯的,老冯却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财宝传到后辈儿孙手里,他们福薄也压不住,临终时便又转回到老爷手上来。老爷睹物思人,从此必对冯家儿孙另眼相看,老冯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如花听着连连点头,心中却暗暗轻蔑:“这老娼妇作死!这么多的财宝,居然转手送人,真真是败家的母子坏事的扫把星!若换了我,便是死也不舍的!”
又看着桌上的珠光宝气咽了几口口水,如花终于以无上的毅力拔出了眼睛,行礼道:“既无它事,还请老爷节变顺哀,奴婢告退了!”这贱婢在书房里还想装着卖弄几句风雅,但她到底得了蔡氏不学无术的真传,一开口就把“节哀顺变”的真义给弄倒了。
“且慢!”正当如花洋洋得意,想要抽身退步时,却被梁中书一语喝住了。
“老爷还有何吩咐?”
梁中书木然看着如花那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丑脸,冷冷地道:“你去吩咐下人,叫他们准备香烛浊酒,我要出城,于十里长亭处做个祭奠。”
听得此言,梁伟锁心中暗道:“果然是老爷!顺水推舟见机行事的本事一流!如此一来,老爷出城相会瓶儿夫人的举动,就是私盐做了官盐卖,再无人能生疑了!”
如花答应着抽身去了。出了书房,却不急着吩咐下人准备梁中书交代的物事,先往蔡氏身边来邀功请赏,将书房里的前世今生都抽丝剥茧道了个干净。
蔡氏听了道:“常言说‘哀兵必胜’。这忘恩负义的杀材现下正在哭丧的兴头上,我若去撩拨他,被他狗急跳墙起来,万一在众人面前伤了我的脸,岂不难看?且放着他宽松两天,咱们秋后算帐便是!”
如花凤姐听了,都恭维道:“夫人说的,半点儿也不错!当务之急,是趁老爷出门的时候,先把那些珠子弄到手再说!”
蔡氏听了大悦:“果然不枉我指授了你们这些年,做事就是拎得清轻重!快叫下人弄些香烛纸钱,糊弄那猪油蒙了心的杀材赶紧出了城,咱们好去干事!”
如花自让小丫环去传令,自己则立在蔡氏身边,绘声绘色地说那一盘子珍珠是多么的值钱讲究,正说得口水哗哗地流时,突然有探马来报:“禀夫人,老爷带了梁总管,和一个今日前来的客人出府往南门去了!”
蔡氏一听大喜过望,跳起身喝道:“小的们!”
以如花凤姐为首,一帮大脚婆娘齐应一声:“有!”
蔡氏一挥手:“跟我往书房去!今日便是拆了屋子,也要把那些珍珠给我弄到手!”
众人听了,兴冲冲地应一声“是”,随在蔡氏身后,浩浩荡荡地杀奔书房。
与此同时,梁中书、梁伟锁换了便装,已经纵骑出了南城门。赵捣鬼说不能怠慢了贵人,要先走一步往槐树坡报信,做迎接的准备。梁伟锁赞他精细,想得周全,赵捣鬼谦逊几句,便先飞马去了。
此刻的梁中书,想到马上就能重见李瓶儿,头脑就不由得昏乱起来,心中更是悲喜交集。此时正是午后申酉之交,日光斜映,笼出一片红霞掩在城楼上。漳水边上的野鸟秋凫,或起圆沙,或盘远势,落在梁中书眼里,无一不是伤感。
梁伟锁在前头引着路,马儿行一蹄,梁中书心底就忐忑一步。瞧着那残光铺野草,都变成满目凄迷,听到那流水响鸣琴,尽皆是入耳呜咽。道路上的人来人往,商家士庶,喜怒哀愁,声声慢,步步摇,无一不是助他的咨嗟,伤他的怀抱。
路短情长,不知不觉间,早来到槐树坡李瓶儿的居处。正是近而情怯,当一屋寓目时,梁中书勒住了马,竟是难以举步。
此时梁伟锁义不容辞,牵了主子的马前行。梁中书半推半就的,来到小屋前。这正是:
桃花仙子人何在?前度崔郎今又来。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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