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在宋朝特不受待见,也正因为如此,能在天子脚下把官做到了鄷美、毕胜这种地步的,都希望能继续福禄寿喜地把官运维持下去——或者,维持上去。
宫、道二太监是当今官家宠臣杨戬的心腹,如今既要给鄷、毕二将指出一条明路,二将自然是趋之若鹜了。
见鄷美、毕胜都有意动神摇之色,宫太监尝到了旱地钓人鱼的滋味儿,于是咳嗽一声开腔道:“咱家既到这山东来当监军,就总得干些拿得出手的事儿。在久以前,咱家便派出一名细作,打入了梁山水泊中……”
鄷美、毕胜听着,精神都是一振。
宫太监笑道:“真是天夺贼魄,数日间,我那心腹人连着给我传来了情报,说梁山大贼头西门庆恃屡战屡胜之功,轻而无备,引本部人马暗中驻扎在水泊之外,意欲来咱们这边偷营劫寨。西门庆若深藏在水泊中,其人就难拿到十二万分;如今他却自离巢穴,骄而犯险,却不是自寻死路又是甚么?不过,要擒拿扑打,我和道兄弟两个实是无用,因此才请两位将军过来——这百世的奇功咱们如何个建法?且商量商量!”
毕胜喜得直跳了起来:“如今梁山声势恁的浩大,皆因有西门庆此人主持。若能擒得了他,胜于平了十座梁山泊!敢问二位公公,西门庆那厮扎营在哪里?待小将领兵去平了他,迟了说不定就叫他跑了!”
比起毕胜的迫不及待,倒是鄷美还仔细些,此时依然记得究根问底:“两位公公,却不知那细作为人如何?可信得过吗?”
道太监不悦了:“岂有此理!难道你们以为咱家是眼内不识人的蠢材吗?竟敢这般罗嗦!”
他这一放脸,鄷美和毕胜都是心下打鼓,急忙连连赔罪,自承该死。
宫太监唱红脸道:“道兄弟休得生气,鄷将军如此谨慎,可见得虑敌周全,此战稳操必胜。鄷将军,我那心腹人姓阮名阮铭川,正是此间石碣村人,因此打入梁山泊内部,方能这般轻而易举,那帮草寇谁能想到乡里乡亲的,竟然会是咱家的探子呢?哈哈哈……”
鄷美毕胜当然也想不到宫、道二太监被海外的财迷了心窍,放着同样乡里乡亲的交情,竟然当了西门庆的探子,出卖了自家两个。不过有了官方的解释后,鄷美疑心尽去,往前拱手道:“小将任凭两位监军大人差遣!”
道太监便适时地道:“二位将军休怪我说。西门庆是官家眼里头一个反叛,少说也有十万贯的花红在他头上悬着。这一回若捉了他,功劳是你们的,赏金是咱们的,若觉得咱家分得不公,趁早走人扯蛋。”
宫太监在一旁杀鸡拉腿:“哎!道兄弟不可!如今捉拿贼首,正是要将士们出力的时候,焉能将所有的赏金都由咱们关领了去?”
这俩阉货演戏演全套,一番争多论少,将鄷美心中最后的疑惑之情荡涤得一干二净,跟毕胜对望一眼时,心潮都不由得澎湃起来。
西门庆的名头委实太大,东京城中,宰相王侯,红颜绿鬓,不知牵挂了多少人的心思。若能活捉了他解上开封府,也不知能得多少好处,便是舍了那些须悬赏又如何?
因此虽然道太监大秀演技,把价钱杀得极低,鄷美毕胜也顾不得与他计较,胡乱点头答应了,然后围着阮铭川献上来的“密书”看了起来……
鄷美和毕胜不知道的是,今世细作的密书和后世领导的秘书一样,十有捌玖都是最坑爹的东西。
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分,官军饱餐战饭,披挂整齐,马摘鸾铃,人披软甲,一个个衔枚疾走。约行了半个更次,路边转出一人,低声道:“来的可是宫、道二位老司长的人马?”
身先士卒的鄷美上前低声应道:“正是。阁下莫非是……?”
来人道:“在下阮铭川!知道今日要干大事,特来给三军带路!”鄷美毕胜闻言都是大喜。
阮铭川引着官军,净往芦花荡蓼叶汀深处钻了进去。此时正值气爽秋高,芦苇长过人头,几千精兵往苇海里一撒,就如一滴水掉进了大海,再显不出甚么来了。众官军只顾跟着前头的人无声闷走,走到最后,连自己都走转向了。
鄷美毕胜是京师出身的军官,从来没走过芦苇荡里这等拖泥带水的烂路,但为了抓西门庆立功,这回也说不得了,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走到后来,靴子里灌满了淋漓浆水,冰得脚麻,渐渐的脚下湿泥也越来越软,靴子几回陷进泥水深处,幸得亲兵潜泳找回。
但别的小兵可就没这等好运道了。芦苇荡象贪官一样张开了磨牙霍霍的大嘴,把众小兵的鞋子十有捌玖都给吃了。秋天的阔叶水草,其根部正当最饱满锋利的时候,脚上有鞋子时,它们还显得安分些,如今众小兵都成了赤脚大仙,它们那还肯客气吗?一时间,闷哼低骂声不绝,不断有士兵的脚丫子被水草割开口子,血沃芦苇荡。
毕胜倒霉,一只靴子怎么也摸不回来了,一脚正踩在一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阔绰水草上,脚心里“次啦”一下,顿时被拉开一条血糊糊的大口子,还没等鲜血欢呼着飙出,烂泥水先一拥而上,和伤口亲密无间地会师在了一起。
毕胜张大了嘴无声地惨叫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进了泥汤里,骂道:“娘的!这仗没法儿打了!阮铭川,你带的这是什么路?西门庆的营盘若能扎在这等黄汤里,我头一个不信!”
阮铭川的声音在八丈外传来:“将军,西门庆确实不能把营盘扎在稀泥里,不过他能把兵马布置在小船上。”
鄷美听了将大腿一拍,遗憾道:“唉!误矣!来时若弄些划子,此时也杀进西门庆营盘多时了!”
这一拍不打紧,拍完后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靴子象领导一样受不得这一拍,飘飘然间不知在烂泥水中同流合污到哪里去了。
阮铭川的声音在十六丈之外传来:“将军急欲进西门庆营盘?此事容易,将军只消稍安勿躁,坐等便是。”
鄷美心中激灵一下,喝问道:“阮铭川,你往哪里去?”
阮铭川不答,只是突然间在二十余丈外振吭长笑。一人笑,千人和,整个芦苇荡中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
就听笑声中有一声断喝道:“在下三奇公子西门庆,在这厢肃迎贵宾了!”
众官军听着,没高低从丹田里先齐滚出一声苦来。各自拖枪拽刀,往四面八方戒备时,却见芦草漫天,风动处仿佛都化成了裹着黄巾的猛士,踊跃着往上扑来欲帮梁山拿人。反观自家这一干人,却是盔歪甲斜,狼狈不堪,官军不由得为之夺气。
正人心惶惶之间,却听一声炮响,那震聋发聩的爆裂声直滚进九天云霄里去,就着水音,在众官军心头尖儿上乱颤。跟着四方芦苇深处桨声咿呀,有无数人口中嘲歌而来——
“梁山也种桑和麻,更杀贪官过生涯。世间血孽我背尽,幸福神州亿万家。”
“雷音鼓动贼胆寒,旌旗十万破玉关。民生何必救星主?血洗腐恶旧江山。”
“天地生我无用身,亦能挥刀杀佞人。此处先砍奸贼首,京师后斩赵王君!”
歌声雄壮,势如涛涌潮生,众官军尽皆面如死灰。鄷美突然发现,他辛苦依着太祖祖训练出来的禁军精卒,原来只是一群被骟过的公马,在关键时刻,总是缺少了最重要的一些东西。
毕胜呆呆地坐在草莱里,听着歌声渐进,心头的绝望陡然化作困斗的凶兽,直蹦跳了起来。
一声厉吼中,毕胜抢过袭营专用的油松火把,点开火摺子将火把烧得猎猎作响后,大叫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宁死不辱!今日与梁山草寇同归于尽!”说着,将火把直烧进周围芦苇丛里去。
这时的芦苇正当枯干季,被火一引,便是燎原之势,再被秋风一激时,真如野马奔腾,瞬息千里,再长的腿子也跑不脱身,只有死路一条。毕胜也是被逼急了,禁军的尊严让他耻于做梁山的俘虏,他更不愿成为某个草寇献功的首级之一。既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谁知梁山的芦苇与别处不同。别处都是枯朽腐败,此处却是犹然保持着水份生机,秋风萧瑟中一派欣欣向荣。毕胜的火把伸过去,虽然烧得芦草毕剥作响,但火过后,芦草依然是半枯不焦,竟没半分火势扩散。
哀嚎一声,毕胜将火把往泥水里一掷,拔出腰间长剑,仰天长叹道:“天亡我也!”说着,便要横剑自刎。却被鄷美眼疾手快,一把止住,喝道:“毕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正当此时,却听四面歌声一寂,西门庆大喝道:“梁山杀贪,只诛首恶,不计胁从!尔等皆有父母妻子倚门而望,若知汝等兵败,目中泣血,其苦如何?三奇公子西门庆在此传下将令——但降者,免死!”
一声喝,威伏千军。这正是:
野火明灭叹旧事,渔歌转折起新局。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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